碧霄
这一夜沈子枭没有歇在江柍殿中。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而她实在是经受不起任何风雨摧折了。
翌日一早,他在无极殿中用早膳时,浅碧竟从叶府回来了。
她禀告说:“叶老将军已无大碍。”
正在一旁布菜的轻红不由笑道:“浅碧这是妙手回春呀。”
浅碧露出一抹灿若朝霞的笑来:“那可不。”
沈子枭也浅笑一下,说道:“你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奴婢……”浅碧却支支吾吾不肯走,露出了少有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
沈子枭只以为是叶劭还有隐疾,便说:“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浅碧这才跪下,说道:“殿下,关乎太子妃娘娘的汤……”她言及于此,看了眼沈子枭,才说,“娘娘的药食都有专门的人照看,若是次次要往她的饮食中下避子之药,实属不易。况且若是遇到奴婢不在府中,轻红也不在府中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轻红布菜的手一顿,呼吸也堵在了喉咙里。
沈子枭原本正用粥,闻言咀嚼的动作不由缓了下来,眼睛也像出神似的,盯着一处看。
浅碧不提,他都忘记还有避子汤之事了。
默了默,他才说:“容孤想想。”
浅碧闻言,忙说:“其实奴婢倒是有一法子,只需将药下在太子妃娘娘日日佩戴的亲近之物上便可。”
浅碧之所以能成为沈子枭的心腹,除了忠心不二和医术高超外,自是也有几分智慧在身上的,虽表明下药之难,却并未把难题交给主子,而是早做准备,另外又想好了法子。
沈子枭听罢,默默几许,问道:“这药,伤身么。”
轻红握箸的手也不自觉紧了紧,莹白透明的指甲都泛起粉红来。
浅碧也是心尖儿微麻——此前他从未问过这样的问题。
他也无需关心这种问题,毕竟太子妃永远都怀不上身孕才好呢。
浅碧如实禀告:“停服一年之后方可怀孕生子。”
轻红暗暗松了口气。
浅碧同为女子,亦有对女子的怜悯之心,她并未下那等用久了很可能使女子终身不孕之药,而是用在苗疆时师傅所传的秘术,将生于黔江之畔可使女子不孕的阴花,加入能让人容颜焕发的风月露中,研制而成。
虽对身体损害极小,但是药三分毒,故而要停服一年方可有孕。
沈子枭“哦”了一声,浅碧似乎感到他松了口气,她一时不知,若是知道这药伤身,难不成就不给太子妃用了吗?
沈子枭又说:“你只需将药水制成药丸给孤即可。”
浅碧说道:“因此药无色无味,制起来颇费工夫,至少要等十日才可。”
沈子枭便说:“那就十日。”
浅碧点头,说了声“遵命”赶忙退下。
*
沈子枭并未与江柍同宿,宋琅却又临幸了曲瑛。
晨起睡得尚昏沉,宋琅只觉脚心热腾腾的,睁眼一看,才知曲瑛解了衣裳,正把他的两只脚放在胸口处暖。
他顿时生起一股无名火来,蹬腿便往曲瑛的心窝子处踹了一脚。
“谁叫你自作主张做这些事的?”宋琅斥道。
曲瑛吓得从龙床上滚了下来,忙不迭跪倒在地上:“陛下息怒,奴婢只是见陛下脚心发冷,想给陛下暖暖。”
宋琅冷笑道:“朕要找个暖脚的,随便拉来一个都能暖,轮得到你做这样的事吗?”
曲瑛早已梨花带雨,连连磕头,呜咽道:“请陛下恕罪!”
宋琅见她这样反倒怒气更盛,只狠狠叹道:“她从不会这般伺候谁,亦不会向谁这般求饶。”
曲瑛浑身哆嗦跪在地上,脑海中不由幻想出他口中的她,最后想到的却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趾高气扬的模样。
宋琅实在不想看见曲瑛吓得抖成一团的样子,便又说:“奴才就是奴才,贱婢就是贱婢,如此卑躬屈膝,如何能同她比,滚下去吧。”
曲瑛连滚带爬出了寝殿,边走边把身上的衣服系好。
只听殿内又传来一声:“烟罗,轻罗,进来给朕穿衣。”
曲瑛恰好迎面撞见烟罗和轻罗打毡帘进来,二人一见她,都顿了顿,很快便知曲瑛已被宋琅宠幸过了。
轻罗还好,什么都没说就去寝殿了,烟罗却拧紧了眉头。
曲瑛见状,便埋下了头。
烟罗又深深看她一眼,才匆匆进去伺候。
待她走后,曲瑛方才把脸上的怯懦之气收回来。
心口火辣辣地疼。
她想起什么,不由感到焦心。
约莫两刻钟,烟罗从宋琅那出来,遣了一个贴心的小宫娥,附在耳边说了些什么。
午膳过后,太后和宋琅都睡午觉的时候,烟罗拎着一个食盒,从小角门出去往御膳房走,来到御膳房门口,恰好遇见太后身边的碧霄。
烟罗便停下,向她问好。
碧霄看了眼烟罗手上的食盒,问道:“你这是打哪儿去呀。”
烟罗笑了笑,说道:“陛下午膳时说要吃桂花晶冻米糕,奴婢这儿恰好有去年秋日收起的金风桂,倒比普通的桂花花头大些,味道香些,索性拿去膳房用,也算全了奴婢对陛下的孝心。”
说着话时,二人身边出来出去的宫人们时不时向二人颔首道好。
碧霄便笑:“陛下身边有姑娘这等体贴之人,太后也放心了。”
说到此处,恰好最后路过的宫人已走远。
烟罗压低声音:“陛下幸了一个宫娥。”
“何人?”碧霄声音更低,借着扶鬓旁绢花的动作,向两旁张望着。
烟罗说道:“长得与迎熹公主颇为相像。”
碧霄扶鬓的动作冷不丁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什么,本来闲适的神色变成了忧虑。
烟罗自然捕捉到她的变化,试探着问道:“姑姑是否知道什么?”
碧霄早已回神,说道:“无事,你不必乱想。”
“可公主是陛下亲妹啊,我思前想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陛下若有□□之情,倒也罢了,若不是如此呢?”说到这她声音更低了,“想到十几年前那场大火,有个大胆的猜测,当时是否换了公主……”
“年纪大了总睡不好,不敢劳烦太后的小厨房,便来御膳房卖卖老脸,熬碗安神汤喝来试试。”碧霄忽然提高了声音,原来是有人来了。
烟罗便说:“姑姑不用吃药么。”
碧霄盯着她的眼睛:“药与汤功效再像,终归是不同的。你不用太担心,没事的。”
这话另有所指,烟罗心知肚明,又同碧霄寒暄一二句就道别了。
烟罗进了御膳房。
碧霄独自回宫。
高耸的红色宫墙下,碧霄一袭褐色的宫装,像一道影子在墙面上一点点往前挪动。
她已经五十岁了,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也有三十五年。
她从容地走在宫街上,穿碧水色宫装的小宫娥从这个门出去,下个门走出来的,便是终日穿一滩烂泥颜色的老嬷嬷,人老了,哪怕名唤“碧霄”也再不能晴朗起来。
这三十五年里,碧霄曾有过十年的好时光。
都是从江柍身上所得。
碧霄一直认为,人之一生,唯有两种感情最为重要。
一种是身为女儿对父母之爱,一种是身为父母对女儿之爱。
这两种感情一个代表来处,一个代表归途。
她自幼是孤儿,能寄托来处之情的唯有国土,她从未成过婚,能期盼归途之爱的唯有江柍。
自江柍入宫,太后许她去照顾的那一刻起,她已把江柍视若己出。
而也是那一刻,她便知,她注定只能拥有一种感情。
要来路便得忘记归途,要归途便只能抛弃来路。
只因她是晏国人。
一朝奉命成为细作,她的宫装便是夜行衣。
五年前,太后为江柍能顶替迎熹和亲而杀人烧宫。
她有幸留下一条命。
但从那时起,江柍替嫁之事就已经在她心里烧成灰烬了。
她只怕,有些永远烧不尽的东西,比如宋琅对江柍的情意,会成为害死江柍的蛛丝马迹。
而若是江柍暴露,她隐瞒之事便会坐实,到时候谁都活不了。
念及此,碧霄对烟罗的杀心已起。
可是烟罗是御前的人,若不明不白地死了,宋琅必定会彻查此事,可要是想让烟罗死于“意外”,却也并不容易。
要不,去求太后?
看着前方的路,她的心尖莫名抽搐一下。
她猝然想起那晚,也是在这条路上,太后用一句话结束了那个叫藤儿的宫娥年轻的生命。
藤儿也是晏国的人。
才十五岁啊,与当年她初入宫廷时一个年纪。
碧霄轻轻一叹。
想来,那孩子本是伶俐的,不然哪有资格被她拨来福宁宫伺候?
可这丫头偏偏怕猫。
碧霄曾听她讲过,她儿时家贫没有房产,便举家住在山野间的茅屋,七岁那年她母亲生产,哭喊声惊动野猫,竟被野猫生生咬死,连同刚出生的婴儿。
命运是个环啊。
她最终也死于一个“猫”字身上。
所以不能是太后。
她服侍太后三十年,如何不清楚太后是怎样冷血,若知道江柍有暴露的风险,难免不会弃车保帅!
想到这,碧霄的呼吸像被谁攫住似的。
她从未有过如此茫然。
步子也不由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