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
《苹果核》
2023/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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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扑扑的课后傍晚下起霏霏细雨。
宋杳难得地忘记在包里塞伞,于是将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紧紧地把装着教材笔记和电脑的单肩包抱在胸前,裹紧了线头粗糙的毛绒大衣,加快脚步。
耳机里播着R&B,捏着包的手被冻得僵硬,而她一边狼狈地在雨水嘀嗒的街边店铺屋檐下躲着雨,一边庆幸自己幸好昨天没洗头。
拐过几个街角,等了两个红绿灯,再直行几百米,宋杳脚步轻快地小跑进公寓。
气喘吁吁地爬过几层台阶,又手忙脚乱地从单肩包夹层中摸出钥匙,她终于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到她在伦敦的短暂的家。
宋杳租住的公寓很小很旧,地段也不算好,但胜在离学校近,这也已经是她在英国能找寻到的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了。
30平方米左右的小屋,只堪堪放得下一张发挥着床榻功能的床垫、一套从宜家购置费力组装的书桌椅、从二手市场购入的衣架和衣柜、再加上狭小的伸展不开手脚的浴室和厨房、以及存在感极强的不规则散落整个房间的各种书籍,这就组成了宋杳在英国生活的二分之一。
宋杳将大衣脱下,抖抖衣服上黏着的雨珠,踮起脚将它挂在衣架最高角;再把单肩包里的电脑和笔记本拿出,妥帖放在书桌上;摘下吸饱了水的鸭舌帽;最后将面包放进周中变得空旷的冰箱。
发尾被潮湿雨水氲得湿漉漉的,宋杳随便抓了条发绳绑了个高马尾。
蓝牙耳机没有摘,随机跳转播着“算不清多少跨年夜一起过,要是依然念念不忘太不称头”
她小声哼着歌。
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浇熄的心情因在楼下面包店蹭到的打折优惠而重新雀跃,才花10磅就抢到可以当两天口粮的面包,省去好多时间的同时又省下一些钱去买原装书。
从冰箱中拿出中午冷藏的米饭再次加热,又拎出上周末分装好的几小袋从中超购入的菜,宋杳挽起袖子,嘴里小声唱着歌,认真准备晚饭。
牛肉焯水切片放入碗中备用,香菜和小米辣切碎加入,撒一把芝麻,加入香醋和孜然搅拌,最后小锅热油淋入几分香气。
小小房间漾满香气。
宋杳脸上牵起笑,将米饭和凉拌牛肉摆上书桌,拿起手机对着今天的晚餐咔嚓拍下一张照片,丢在她和张虹还有宋清平的三人家庭群中,再附带一个洋洋得意的小猫头表情包。
可等了半天都没有在群里等到回复,下意识扁了扁嘴。
是不是还在忙明天搬家的事情呢?她揣测着,算了,还是举起筷子,终于决定开动。
耳机中却突然响起电话铃声,打断音乐,也打断她的晚餐。
轻轻叹气,宋杳打开手机接通电话,看见来电联系人上备注的“周霁年”三个字。
下意识屏住呼吸。
耳机里传来他清浅的呼吸声,她莫名感觉耳朵发痒,于是断开蓝牙摘下耳机,有点后悔没看清姓名就接通电话了。
“宋杳。”
连名带姓的一唤,宋杳感觉她的耳朵在升温。
他开口问:“你在家吗?”
“嗯,我在家。”
“我可以上去找你吗?”他问,声音有点哑。
“啊?”宋杳有点惊讶,连忙起身,小跑到窗前,隔着玻璃窗与淋漓雨幕往下望。
雨声嘈杂,周霁年撑着把伞站在公寓对面的路边,穿着白色高领毛衣和毛绒风衣外套,水洗牛仔裤和黑色运动鞋,像个附近大学的年轻学生。
透过黑框平光眼镜,隔着细碎雨滴,他望向她。
明明没有笑,可周霁年的眉眼却忽然柔和了。
“啊,你赶紧上来吧!站在下面淋雨傻不傻呀!”宋杳一颗心莫名乱成一团被小猫玩乱的毛线球,有点手足无措地挪开目光,轻声报着自己的房门号。
挂断电话,宋杳没空搭理桌上还未动的晚餐,急速将床上椅子上胡乱丢着的衣物收纳,又整理了一下不算混乱的房间。
最后急急忙忙寻出一只小板凳,摆在屋子中央,怎么看怎么奇怪。
可她的小公寓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会光顾,于是在安置时,宋杳压根就没准备招待客人的家具和物品,于是现在连一把可以让周霁年坐的椅子都寻不到。
有点头大,可宋杳也没有再纠结的时间了,因为下一秒公寓房门就被叩响。
踢踏着拖鞋赶紧去开门,她猝不及防撞见他的脸,一下又踌躇了。
好像又瘦了些,可能是为了维持上镜最佳状态,她胡乱猜测着,慌乱地扫过他的脸。
“进来吧。”宋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那么生涩,“你怎么来伦敦啦?”。
然后接过他手中淌着雨珠的伞,把它靠在门口脚垫上。
“来英国取景拍个杂志封面,经过伦敦,顺便过来看看你。”周霁年咳嗽了声,宋杳怕冷,暖气开得很足,屋子里热滚滚的,他脱下了外套,搭在手上。
“你先进去坐,我等一下给你倒杯水。”宋杳小声催促,两个人站在门口干聊天是怎么一回事呀,极其顺手地伸手拿过他的外套。
周霁年一米八多,外套也跟他的人一样长,于是宋杳只得踮起脚,将它和自己的大衣一起挂在衣架最高角。
她身上的白色毛衣是短款,来了英国后用洗衣机乱洗一通,毛衣都被她洗缩水了;现在一踮脚一伸手,衣服下摆就往上蹿,露出一小截腰。
明晃晃的牛奶质感。
周霁年像是被灼到般地垂下眼,摘下眼镜,走进她的小小公寓,却局促地寻不到一个落脚点。
打开冰箱门,宋杳的指尖刚触上凝着冷气的矿泉水,就想起他微哑的声音和短促的咳嗽声,于是空着手关上冰箱门。
按下热水壶开关,在咕噜咕噜的水声中,宋杳短暂失神,一颗心好像也连同水蒸气一般翻来覆去地沸腾。
热水壶自动跳停,她回神,往手边的装着半杯凉水的玻璃杯中兑入热水,用手背碰了碰杯子,估摸着差不多是刚好可以入口的温度才拿着杯子往外走。
周霁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桌边,低着头看着她随便贴在墙上的旅行明信片和一些照片拍立得。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敛眸回头看她。
宋杳将水杯递给他,“喝点水吧。”,然后自己主动在小板凳上坐下,朝着椅子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下。
看着蹲在小板凳上缩成小小一只的宋杳,周霁年没有说什么,顺从地坐下,举起水杯抿了口。
而宋杳就这样仰着头看他喝水,两人都没有说话,狭小屋子中无声的尴尬在流淌。
眼睛落在他的脖子上,顺着宽阔的肩颈线条和紧身毛衣勾勒着的小臂肌肉又掉在手上,滑过他的手腕与指节,停在水位线渐渐降低的玻璃板上。
然后,宋杳发现,她刚才手忙脚乱递给周霁年的玻璃杯是她的杯子!
毛衣下摆被攥得凌乱,他喝水的声音都被放大,而滚动的喉结成为节拍器。
一杯水剩了一半,宋杳觉得过大的玻璃杯在周霁年手中却只显得小巧,杯子上花花绿绿的背景与Q版的小鹿斑比图案怎么看,怎么都和他的气质都不搭。
宋杳习惯性地咬着唇,瞥开头,刚才还咕噜噜叫的肚子,一下就涨满了情绪。
上次见面是什么什么了?
宋杳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她的小鹿斑比,于是在脑袋中翻翻找找,记忆的灰尘在阳光下熠熠闪烁。
好像,是出国前了吧?
他好像还在拍电影,特意抽了个空领着陈秀兰跟张虹和宋清平一起到机场送她。
其实分别的话跟爸妈已经说了很多了,去对门也找了好几趟陈姨,本以为已经做好离别的准备了,可到了机场,捏着登机牌,还是泪眼汪汪了,就连宋清平也悄悄擦了擦眼。
但是,那个画面中的周霁年好像一瞬间过曝了,宋杳怎么回想,都看不清他的脸,也想不起他的表情,但唯独登机前,轮流拥抱时,与他轻飘飘的那一个拥抱倒是依旧清晰。
他落在她脖颈上的滚烫的呼吸,宋杳此刻回忆,还是下意识想缩脖子。
明明不是好的回忆,甚至可能没有丰富的意义,可宋杳却抑不住蜿蜒泛滥地持续书写起与他的一切。
手贴了贴发烫的脸,宋杳书写记忆的笔打一个岔,止住一切。
“你感冒了?”
“你还没吃晚饭?”
小小的公寓静得能听见隔壁音箱里播着的抒情间奏,两个人同时开口。
“杂志拍摄在户外,衣服比较薄。”
“刚要吃。”
又是一起开口。
宋杳抿抿唇,算不上笑,只是右边脸颊酒窝又陷下去了。
“我本来想带你去中餐厅吃顿饭的,但是下雨了,那家店是露天餐馆,”他闷声说。
手指在杯子上印着的小鹿图案上敲了敲,“我晚上就离开伦敦了,叔叔阿姨让我来看看你。”
“张姨让我带了些腊肉、干货什么的给你,我妈也熬了几罐肉酱和高汤要我拿给你,陈潮等一下来载我的时候应该会一同拿上来给你。”
周霁年话里的叔叔阿姨是宋清平和张虹;而陈潮是他的经纪人,宋杳也算见过几面。
他们其实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吧。
一出生就住在同一栋筒子楼的上下房,于是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学;周霁年看过宋杳换牙时哭花脸的可怜又好笑的模样;宋杳也看过周霁年红着脸大早上顶着未明的太阳,手洗贴身衣物的样子。
后面好不容易等到拆迁了,两家父母还特意选了同一小区对门的房子;大学又在一个城市,所以寒暑假坐同一趟飞机与车,所有的憔悴与疲惫连同返乡放假的愉悦都留给对方见证;春节的烟花一齐映入眼,喧闹的爆竹惊扰的绝不止一个人的清梦,于是串门拜年时,两人齐刷刷的一对黑眼圈,一瞥见就忍不住对视着笑。
就连明后天要两家人搬家,搬去的也是一同购买的新小区上下层的房子,装修都是一起敲定的风格。张虹说喜欢和陈秀兰当邻居,陈秀兰表示两家老人互相照顾挺好的。
但耳边缭绕到大的是“杏杏比小苹爱读书”“小苹比杏杏更乖巧”这样来回谦让着比较的话语;除去玉兰小区,他们一同生活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甚至是同一个补课班;小初高的每一张试卷都不只属于一个人,而是来回在两个家庭中打转;老师的夸奖与批评成为家长聊天的谈资,一点点八卦都会被放大成为巨大的噪音。
谁更好,谁更棒,谁更乖巧,他们生活在比较中,对方的名字会成为一种条件反射。
渐渐地,所谓“青梅竹马”不过是张贴在悄然滋生的青春竞赛上的一张漂亮贴纸。
比起爱,或许青梅竹马的他们先学会的是——嫉妒。
但周霁年的忽然成名好像是一场出逃,他先她一步退出“比赛”,早一步迈入所谓的无限光明的成人世界。
失去了“对手”,宋杳却突然怅然若失,好像一瞬间就沦为了手下败将。
来回翻阅先前的日记,几乎每一页都有周霁年的身影,而她的耳边总是幻听,他轻声笑着唤她“杏杏”。
又忽然迟疑,是不是,青春竞赛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沉甸甸执念。
宋杳一听见张虹要他给她带东西就头大,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又满满装了几个袋子,公寓老旧的冰箱肯定装不下。
而且让当红大明星拎着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漂洋过海,怎么想都不像话,也不知道怎么过得海关。
忍不住皱起眉,她的毛衣下摆皱褶忽然明显。
“你先去吃饭吧。”周霁年起身,将椅子让给宋杳,玻璃杯还握在手里,“我就来看你一下。”
宋杳慢吞吞地起身再坐下,举着筷子,明明饭菜还是温热的,她却没有胃口了。
因为感觉他的目光还掉落在她身上。
于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急匆匆地吃了一顿,宋杳将碗碟堆在洗碗池中,来不及清理就先走出来和他闲聊。
“你吃了吗?”宋杳吃饱后才忽然想起询问他,没话找话。
周霁年轻轻摇摇头,“胃口不好。”
“哎呀!就算不饿也随便垫点东西吧!”宋杳有点后知后觉吃独食的尴尬,学着张虹唠叨她的语气说,“晚上回国落地不知道要多晚,我这有些面包,你要不要先吃一点,或者我给你下一碗面。”
他只是继续摇头,别开话题问她:“你要不要看一下富士?”
宋杳用力点头,眨着一双杏眼,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周霁年便掏出手机,联想到富士,小狗等他给它开肉罐头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望他。
他总是很难拒绝。
富士是宋杳在高三毕业暑假时捡到的一只流浪小狗,很乖很可爱,一直黏着她;只是张虹鼻炎严重,板着脸严词拒绝她把小狗带回家,更声称“她和狗家里只能留一个!”。
宋杳抱着富士,一人一狗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蹲在楼道里,不知所措,心中轮番滚过她和富士露宿街头的各种走向各种画风的连环小画,还没踏出楼,就已经幻想到饥寒交迫的未来了。
于是当赶场参加完各种点映活动的周霁年结束一天奔波终于赶回家时,电梯门一开,就看见了委委屈屈蹲着的宋杳,怀里还捧着一只黑白斑点小狗。
听到电梯“叮咚”声响,一人一狗一同抬起头望向他,眼睛是如出一辙的湿漉,像是夏日汽水瓶中浸满酸甜气泡的澄澈玻璃珠。
不用宋杳开口央求什么,周霁年不需要任何理由地就心软了,揉着鼻子好脾气把富士抱了回家,身后还跟着一个转忧为喜的宋杳。
所以理直气壮的,宋杳每天准时准点出现在他家抱着小狗一通乱玩,一会儿抱着狗窝在沙发上和陈秀兰一起看狗血言情八点档电视剧,一会儿牵着富士乐滋滋的跑去隔壁公园乱逛,要不然就是搂着小狗在他空闲的卧室中翻腾午休。
周霁年一结束宣传活动,总会在他白色柔软床单上总能忽然抓出几缕黑白色绒毛和黑色长发。
然后他打一晚上的喷嚏。
宋杳出国留学也有小半年了,只能靠着手机里周霁年偶尔丢过来的几张小狗照片和几段视频来缓解思念。
但她又不好意思麻烦当红大明星周霁年,于是只能提高了与陈秀兰的交流频率,在视频的边边角角偷偷寻找她的毛绒小狗富士,惹得陈秀兰都忍不住捻酸。
周霁年拿出手机点开宠物监控软件,打开语音喊了句“富士”,手机屏幕中一只黑白小狗摇着尾巴扑腾扑腾循着声音跑进画面。
踮着脚,宋杳忍不住将脑袋凑向他的手机前,马尾轻轻扫过他的手腕。
伦敦潮湿的水汽好像还未在她长发上褪尽,于是他的皮肤上落下一行连绵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