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迹
“早啊。”大糕睡眼惺忪地走到夏染身边,手里拎着一杯豆浆和两个包子。大家都在排队等电梯。“啊,宁工,早上好。”
“早。”宁恩勤走过来,视线带过一旁的夏染。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夏染你黑眼圈好重啊,”大糕打了个哈欠,“昨晚也没休息好?”
“最近有点失眠。”夏染说。
“哟呵,”宋宇清着嗓子冒出来,“聊什么呢?”他这话是问宁恩勤,但眼神却扫向夏染。
“没聊什么。”夏染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奇怪。
宋宇呵呵地笑着,拍拍宁恩勤的肩膀,“同事之间嘛,就聊聊工作吧。”
“谁一大早聊工作啊。”大糕瞬间觉得宋宇有点子毛病。
而宁恩勤清楚宋宇的言下之意是什么。这时他的手机刚巧进了电话,显示麦玉春来电。
夏染不经意地注意到了。这个名字直接扎进她心头。她多希望干妈就此忽略宁恩勤。如果他们永远都不联系就好了。
果然,宁恩勤不光退出聊天,还不等电梯了。他拍拍宋宇的肩膀算是回应,“你们排队吧,我走楼梯。”
“啊?八楼?!”大糕震惊。
“嗯。”宁恩勤转身,边朝楼梯间走,边接电话。
夏染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心里却有些翻滚。
……
接下来的工作,数据六室不需要和姿轨控制研究室配合得那么密切。按照这个节奏,夏染发现自己和宁恩勤的关系似乎可以恢复到她刚刚上班那阵子,就好像水面似重回平静。然而她的心却早就没那么平静了。
午后,她在茶水间给父母打电话。
“我查看就诊记录了,你俩都没去医院。”夏染拿着手机说,“如果时间不合适,我就再约周末的号。”
电话那端的乔梅,支支吾吾地说他俩都没病。
“这不是病人说的算,要看医生怎么说。普通号不行,那我就预约专家号。”
“真没病!你别操心了。”乔梅着急。对她来说,去精神病医院看病简直是奇耻大辱。而且说抑郁症本来是为了激将夏染。
“国人向来不注重心理健康。但对我来说父母身心健康很重要。我希望你们能长命百岁,一直陪着我。”这是夏染的心里话,“所以该寻求医疗帮助的时候就不要犹豫。我会一直注意并判断你们的心理情况,有必要就挂号。爽约太多就会进入医院预约黑名单,不过全市那么多医院,有的是选择。”
乔梅一时说不出话,“你操心自己就行了,别管我们。”说完立即挂断电话。
夏染看着手机屏幕,扭头注意到出现在茶水间门口的大糕,“怎么了?”
“宁恩勤找你。”大糕喘着气,“千万小心说话,好像你之前交的报告出大问题了。”
夏染愣住,然后立即跑出去。
宁恩勤果然站在她工位旁边。老韩也在那里,皱着眉,脸色很难看,甚至在看到夏染时还用鼻子喷了下气。夏染是他招进来的,他自然愈加恼怒。
所有人都在暗暗打量这边。夏染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她第一次看到宁恩勤神色如此严肃——他也生气了。
“你过来。”宁恩勤用文件夹一角敲了下桌子,转身就走。
“好。”夏染立即抓起笔记本和圆珠笔。
对面的带哥同情地无声说了句,“祝你好运。”
大糕坐在椅子上转向带哥,放低声音,“第一次看宁恩勤生大气。”
“还是对着他曾经的嫂子。”带哥啧啧两声,“还真是铁面无私。换了你我,不得放放水。”
“就算他放水又怎样,老韩还盯着呢。”大糕说,“宁工不骂她,老韩就要骂她了。”
宁恩勤大步走在前,丝毫没有顾及身后的夏染。走廊上的同事纷纷让路。他来到一个小会议室前,问站在门边看热闹的同事,“你要用吗?”
“不不不。”同事连忙殷勤地把门打开,“请便。”然后偷偷扫一眼宁恩勤的脸色,回头好在灌水群里八卦。
进了会议室,宁恩勤关上门,看向站在桌边的夏染。
夏染望着他,强作镇定,说实话她心里没底气,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路上过来,她甚至考虑到了自己是不是会被就此辞退。
宁恩勤坐到她对面,将文件打开,只说公事,“你出的这份分析报告,有几个重要数据不对。”他用红笔圈出几个地方。
夏染立即仔细查看。不可能啊,她交出去之前反复检查过,每项数据核验好几遍。怎么可能出错?
“你有五分之一的实验数据没参考,导致误差范围严重失准。”宁恩勤说,“这个项目以前做过一段时间,后来搁浅,现在才重新开始。你用的数据都是今年的,没有参考去年的。”而这些事情是应该一接手项目就了解清楚的。
“不过,也不能全怪你。估计没人跟你提过这是个重启项目,以前还有资料。”他又补充。
确实没人告诉过夏染。她完全不知道还有一年前的数据需要参考。
“……现在实验进展到哪个阶段了?我的报告导致了什么后果?”夏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这份报告是近一个月前交出去的,时间过了这么久,肯定大有问题。
宁恩勤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打算瞒着她,“一个两人实验小组近三星期的工作全部作废。”两个人反复做实验都得不出满意结果,便反过来追溯源头,发现数据误差。
夏染脸色变了,她重新低头看报告,声音也变得沙哑,“我需要交工卡吗?”她会被辞退吧?
宁恩勤轻轻摇头,“你还在新手保护期。”这个错误虽严重,但也没到要被辞退的地步。
夏染诧异地抬头看他。
“现在出错也好,以后就不会再有类似问题发生。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
“我连累你的项目进度了吧。”她垂下眼眸。这个项目是宁恩勤主管的。
“所以我才找你单独聊。”他似乎要宽慰她,眼神带了一丝安慰,“问题都在会议室里解决。出了门,修正错误,继续好好工作。老韩那边,我负责搞定。”
“我今天就重新改——”她的话未说完,就见他推过来一叠资料。
“我担心你没时间,实验室那边又催得急,所以先简单梳理了一遍。你整理一下就行。”他知道她今天本就很忙。
夏染盯着他推过来的那份文件,意识到他在帮她扫尾。一股未名的情绪蹭地在她胸中翻滚起来,又似春天的幼芽蛰伏已久,即将破土而出。她终于不受控制地问道:“为什么要帮我?换一个人,你也会如此对待吗?”
宁恩勤愕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白。
“为什么要担心我被老韩教训?我既然犯了错,那就应该被他指责。为什么把我叫来会议室却又不肯疾言厉色地训斥我?”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伪装着理直气壮。对,她就是要把话题挑明。她要胡搅蛮缠,要发脾气到他不喜欢她,主动讨厌她。这样她就释然了。
宁恩勤开口了,声音却跟之前不同,“我如果不对你严厉,他们会揪住你不放。”
这一瞬间,夏染耳朵里嗡的一声,心仿佛被针尖刺了一下。她刷地站起来,“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何必费这份心思?想让我领情,日后亏欠你吗?让他们教训我就行了,有什么大不了——”
“因为我不愿意。”他也站起来,再也忍不住。从会议室磨砂玻璃外看,就是他俩吵得不可开交,都站起来互喷对骂。
“这些天不是挺好的吗?看似平静又敷衍,各走各路。”她梗着脖子,拼命装作毫不在乎,可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夏染……”他垂眸,声音终于低下去,“你不要觉得我很好受。”
“那我就很好受吗?”她质问。
宁恩勤再次抬起注视她,“最开始我说不想给你带来困扰——”
“已经带来困扰了。”她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因为我动心了。”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她眼角终于滚下泪水。
仿佛有电流从脚底升起一般,宁恩勤在惊讶中定格了好几秒,眼神充满惊愕。
夏染迅速用袖子擦干净脸,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抱起纸笔冲出会议室。
走廊上路过的同事看到她的模样吓了一跳。
而等夏染回到座位,对面的带哥和大糕都投来同情的目标,他们已经在八卦群得知——夏染被宁恩勤骂哭了。
瞧,她眼眶还红着呢。
“那什么,夏染,吃糖吗?”大糕递过来一袋咖啡糖。
“不吃。”夏染抽纸巾擦鼻子。
“宁工人不坏。他说话如果太狠了,也只对事不对人,你别往心里去。”带哥劝解。
“他没骂我。”夏染吸了下鼻子,“我是……有点过敏。”
带哥一听更加同情。都到这份上了,夏染都考虑给人家留面子。可带哥嘴上还是说,“那你注意身体。”
老韩一瞧见夏染回来,便起身要跟她说道说道,结果突然被钱琳拉住胳膊。
钱琳轻轻摇摇头,“别去。她都被骂哭了。”
老韩顿时面露尴尬之色,他没想到宁恩勤做人这么狠。本来他在网上搜了很多教训下属的话,现在完全没用。他只能叹口气坐下,重新在网上搜索“如何安慰犯错的下属”。
……
夏染加班到晚上十点才重新整理好报告。她穿上外套拿起包,又带上刚刚打印好的还热乎的报告,乘电梯去八楼。
八楼空无一人,只有宁恩勤在的那个位置还亮着灯。
夏染脚下一顿,慢慢走过去。
宁恩勤坐在桌前,就这样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
“重写的报告。”夏染将文件放到他桌上。她清楚他在这里就是在陪她加班,“我看过你修改的那份,确实有几个点是我容易疏忽的,以后我注意。”她坚持自己重写,而不是用现成的。
“好。”宁恩勤收下文件。
十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公司大门。他一直走在后面,注视着她在地上又斜又长的影子。
夏染走在前面,感觉自己的肚子在叫唤。路过街角的三轮路边摊,她站住脚步。
“我饿了。”她对着空气说。她相信自己身后几步远的“空气”听到了。
路边摊是卖粉面的。
“一份牛杂粉。”夏染对老板说。
“我也是。”宁恩勤主动扫码付账。
“一起?”老板看两人站小车一头一尾,中间还隔一个人的距离,“一共三十六。自己找位置坐。”
小车旁边放了几张简单的折叠床上桌,还有一摞塑料板凳。有三四个挂别的公司工牌的社畜在一起吃粉。
择了路灯下的一张桌子,宁恩勤坐下后擦干净筷子递给她,“Origin曲线拟合得到的FEP材料蠕变系数资料,我明天发给你。”
“是聚全氟乙丙烯密封垫的蠕变失效问题?”在这方面夏染确实还有很多知识需要学习补充。
“对,上周验证了对FEP材料静态压缩蠕变试验的仿真模拟。”
“什么结果?”
“仿真与试验误差率在百分之十以内。”
“两份牛杂粉。”老板将装得满当当的一次性碗端上来,冒着热气。
“谢谢。”夏染说。
这一晚,她和宁恩勤都没有提起生活中的问题,只围绕工作内容展开讨论,刻意避开了某些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