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长寿坊中多是平民,见到天使传旨都是生平头一遭,院墙上,冒出了不少看热闹的脑袋。
左右不是什么机密,使者也就装作没有看到。等宣完了旨意,左右墙上的脑袋都像是被定住了,个个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峤。
沈峤此时也有点晕晕乎乎的,天使见她如此,心下也是五味杂陈,谁能想到,陛下竟真的会给一个女子官位品级。
皇帝下旨,言沈峤于救治岭南王世子有功,又有传道授业之衷心,故封其为从九品太医署医正,兼医师,主教授太医署学子疡科之术。
“沈医正,接旨吧。”天使轻声提醒道,无论心中如何想法,面上始终笑意盈盈。
沈峤初次接旨,颇感新奇,邓玄籍对这些流程要熟悉很多,从腰间解下荷包,塞到天使手中。
待宫中的人马散去,街坊四邻依然有些如在梦中,他们在京城多年,从未听说过有女子可以为官。
尤其是金婶子一家,就在不久前,沈峤还在她们家中吃过饭,说自己来京求学,这才过了多久,她居然就有了官身!
医正这个官职,大部分人都是闻所未闻,更不知道这到底是个几品的官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反应过来后,就纷纷出来恭喜沈峤。
“沈……沈娘子,原来您竟是个医术高超的大夫,还当了官儿,那……那我们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看在都是邻居的份上,还能不能找您看看?”
金婶子狠狠掐了一把丈夫的腰,笑道:“沈大夫以后那是给皇帝老爷看病的吧,哪还能轮得到你?哎呀吴家这是走了什么运道,把房子租给了沈大夫,占了多少喜气!”
沈峤和善地笑笑:“婶子客气了,医正不过是个九品官儿,哪里能轮到我给皇帝看病?我往后,也还住在这里,都是左邻右舍,找我看病,我又怎会拒绝?”
四周聚集的人听了,心思各异,虽说京城的官员多如牛毛,九品放在其中,实在是不值一提。可官民之间身份上的鸿沟,也不是谁都能跨过去的。
就像是金婶子的儿子,在京中书院里寒窗多年,供他读书几乎掏空了家里,依然是屡试不第。
热闹散去,沈峤转身回望廊下,一夜的风刀雨剑过去,中庭里这棵柿树依然是一树的橙黄。风一吹,飘散出一股清甜的果香。
租赁这处院落时,她一眼就看中了这棵树,期待那抹明艳的亮色能驱散秋冬的寂寞。
春华而秋实,沈峤避开院内石板上还未散尽的积水,依靠在树干上,在这样天疏雨涟却盈车嘉穗的一味凉秋里,她也终于也行完了一段不知终点的旅途,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秋实”。
竹椅上书卷四散,邓玄籍拉过沈峤,两人并肩而坐,长久无言,斑驳交错的树影遮不住已冲开云层的日光,晒得衣衫上满是晴天的味道。
一行鸿雁南下,振翅惊鸣,两人抬头目送,邓玄籍忽然道:“不出这个月,我应该也要随这些禽鸟南下了。”
沈峤从他极轻的叹息声中听出了几分怅然,她想必还要在京城留许多时日,两人才见面又要分离,车马遥遥,谁也不知下次相见又到了何时。
“阿峤,这是你的心之所向吗?”
沈峤拾起一片落地的黄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深邃的眉眼,笑吟吟地冲他眨眨眼睛:“才从九品,就能称得上我的心之所向吗?那我未免也太没志气了些。”
邓玄籍摇头失笑:“原来阿峤还是个官迷,方才我瞧着,你也并没有那么开心,是嫌官小吗?”
沈峤认真起来,离他又近些,轻声道:“医令不过正七品,我有什么好嫌弃的?其实说到底,我和你一样,也觉得京中颇多束缚,不如地方州县来得松快。”
她站起身,拿起长杆摘下几颗柿子,又道:“可再想想,想要医天下人,并非一己之力可以做到,还是得从上而下来谋划。”
邓玄籍看着她活泼许多的身影,又想到化县一团糟的赋税,见微知著,天下又有多少地方清清白白呢?
他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自上而下,又哪里有那么简单?元令初的新政,能留存至今的不过十之一二,这十之一二,没有与其原意相偏离的,更是几近于无。”
“我正是见祖父夙夜忧叹,生怕人走政息,又怕贸然的改变让底下百姓更加水深火热,才决定去往州县。都说王命不达乡郡,是真的不达,还是有人不愿意它达?”1
“所以,你是要做执行者,而非落子者?”沈峤略一忖度,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邓玄籍沉默片刻,起身牵住她手,道:“我们都还年轻,有时间去尝试不同的道,阿峤,虽然我们想法不同,可你不觉得,这不是分歧,而是殊途同归吗?”
沈峤心念颤动,目光在他脸上无声地流转,良久,才道:“你说得对,所以这次分别,再见时我们两人一定都会更好。”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2
邓玄籍却笑了:“又不是现在就要分开,至少也会是千秋节后,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何必把气氛弄得这样低沉?”
沈峤将摘下来的柿子分别放入几个箩筐,让夏至分给附近的邻居,又摘下一篮。
“趁着时间还早,去看看张医令吧。”
*
雨后初晴,秋色肃肃,碧蓝色的天空如被九天之水涤过一般,乌云散去,浮瓦晶莹。
长安城外不远处的村道上,一对青衫少年人驱着驴车,穿过阡陌旁的田地里还未收完的水稻、蜀黎,向乡间行去。
沈峤也在观察着京畿的村落,此处距城门驾车不过一刻钟,一路走来,帝京的繁华已不见踪影,地上劳作的百姓与玩耍的幼童,面色体态,大多数都只是堪堪能得个温饱罢了。
这已然算得上盛世光景。
可到底是天子脚下,再不济,也比北境边塞、巴山楚水、岭南烟瘴之地要好得多。
沈峤率先跳下驴车,与邓玄籍一起,走向一间恍若鹤立鸡群的青砖瓦房,房屋的主人,显然不只是普通的农人。
张医令就坐在院中绿油油的葡萄架下,手持一把蒲扇,脸上的一条条褶子都仿佛带着笑意,与二人对上了目光。
“难为你俩能找到这里。”
沈峤回头伸出手,接过邓玄籍手中的一筐红柿,含笑上前行了一礼。
“听苏太医说起过,医令大人高堂已至耄耋之年,不愿离开乡间去京城荣养,大人就修缮了老家祖屋,平日休沐,都会回去陪伴双亲。”
“是以我才推测,今日轮到大人旬休,多半是在乡间了。”
张医令将两人间一来一回的默契尽收眼底,心下感慨万千,却没有说什么,只笑着拿出几个柿子,分给四周正好奇张望的孙辈。
“谭院正在时,我每月还能有两日的休息,他这一致仕,陛下久久不任命新的院正,我也有许久未曾回家了。”
邓玄籍微笑道:“能者多劳,陛下也是看中医令大人。”
话一出口,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同样悬而未决地潭州刺史一职。
张医令蒲扇轻摇,须发斑白,整个人倒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小沈,陛下的旨意我已经知道,你手上有真本事在,外界的说三道四,尽可当作耳旁风便是。”
对于沈峤的来意,他大致能猜出几分,拜访上峰,约见同僚,这样初入官场的年轻人,几十年来他见得多了。
但女子为官,哪怕只是一个身处朝堂边缘的医官,也是本朝头一遭,若说不感到棘手,那也是假话。
从早到现在,恐怕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的折子都堆了延英殿的桌案三尺高。
他远远避开,就是清楚定会有人找到他这边,“请”他以太医署长官的身份出面上书,拒绝自己手下有女官存在。
沈峤虽然于张医令有过些接触,甚至张医令还允她待在太医署一段时日,但那毕竟与真正有了品级的封官不同。
此时知道了他的态度,沈峤也稍微放心些。
独木难成林,她从来都不打算把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不瞒医令大人,接旨时我几乎以为如在梦中,我也知晓,朝中怕是有许多大人对此不满,觉得这不合礼制。”
何止不合礼制。
简直要把你当作灾祸之始,当作祸国妖女,恨不得将几个月前的冀北大旱都推到你头上。
张医令腹诽片刻,闻道:“那,你是如何想法?此事对你而言,是福是祸,都尚难言明。”
“……余心所向,九死不悔。”3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我非才不配位,是以问心无愧。”
邓玄籍一直没有出声,听闻此语,忍不住偏头去看她。
少女的眼中如有星辰闪烁,夺人心魄,眸光也似亘古盘桓九天的星辰一般坚定。
阿峤,阿峤……若你注定要走一条无人行过的荆棘路,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左右,又有何妨?
张医令看着眼前的少年人,有些五味杂陈,忽然忆起多年前,自己还未进入太医署时。
与妻新婚燕尔,不久就得了一双儿女,初为人父,自然欣喜若狂。
才会走路,他就教两人用《神农本草》开蒙,等他们长到八九岁,二郎继续学习,元娘却不能继续,而是去学些管家经营之道。
一切似乎就是这样顺理成章。
可似乎……元娘是求过自己的,她说想要继续学习医术,长大了治病救人。
那时他想,学下去再好也不过进宫做个医女,与其在宫里等着被贵人看中,还不如嫁个普通人家,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他自以为为子女计深远,如今想来,却是害了女儿一生。
门外忽然起了大风,张医令如梦初醒,这才发觉,这些从未对他人说过的心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向面前两人倾诉出来。
“张大人,那您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沈峤忍不住好奇问道。
张医令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她接连生育伤了身子,已经在七年前去世了。老妻日夜流泪,只好接过两个外孙女养在身边。”
说罢,他不欲再提此事,起身走向木柜,像是在翻找什么。
“说起来,这十年里,我与你父亲沈太医有过许多的信件往来,没有什么不能外道的,想必你也会想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