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生变
沈峤所说的,也是皇帝真正担忧的。
岭南王和其随侍一个不落,才下花车,就通通被神策军“请”入大理寺天牢中。
这时他才终于知道,为何御街上的兵士,不似普通的宫廷仪仗兵,身上隐隐带着一股见过血腥的锋利。
他脸色变了又变,屈辱、恼怒、不解纷纷涌上心头,腰间弯刀还在,可眼前披甲执锐的禁军已将他层层围起,再做挣扎,更是定实了罪名。
长安城里开始戒严,随处可见巡逻的禁军,城门只开了一间,无令不可随意出入。
与此同时,岭南王心怀不满,遣刺客行刺皇帝,并暗中行巫蛊之术的传言不胫而走,闹得京中人心惶惶。
藩王一直是元令帝的心头大患,巫蛊,更是令人谈之色变。
经历过元令十年的人不会不知;如今京中看似未染鲜血,实则人人自危。
这些年与岭南王有过联系的朝臣,无一不是夹紧了尾巴,生怕不小心牵连到自己。
皇帝在上苑的出面,倒是压下了有关龙体安危的诸多猜测。
太医们自然不会闲着。
皇宫之内,沈峤跟在苏太医身后,来到一处看似寻常的宫殿。
殿内殿外来往的侍从,脚步轻灵,来去无声,显然是有功夫在身。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立刻在被察觉之前收回目光。
没想到再次见到岭南王世子,他的生死早就不是宫中的头等大事,甚至成了烫手山芋,众太医无人愿意接下这个麻烦。
万一会错了皇帝的意,乌纱帽不保只是小事,被有心人扣个私通藩王的帽子,恐怕九族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张医令与潘院判守在陛下身边,剩下的太医推来推去,一致推给了资历最浅的苏太医。
苏太医不好拒绝,沈峤却想看看自己的病人恢复得如何,两人才一同入宫。
敛步走入大殿内,沈峤顿时发觉,背后紧紧贴着好几道冰冷的目光,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穿过几道屏风,窗前摆着两张矮塌,一人听见脚步声走近,挣扎着坐了起来;另一人却始终躺着,打远处看,四肢竟像是尸体那般僵硬,只有转动的眼珠,才有一丝丝生气。
不需多想,沈峤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位就是来京求医的长公子吧。
她没忍住多观察了一会,越看越是惊讶,这才终于知晓这个难倒了当世众多名医的病案,到底是何种病症。
渐冻症。
在后世,这个病名几乎耳熟能详,但也同样无药可医。
患者只能在一片清醒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衰败下去,最终呼吸衰竭,走向死亡。
“沈医正见过这种病症?”
沈峤循声望去,角落里,坐在那日北郊猎场见过的皮大夫,一双疲惫的老眼中,带上了几分诧异。
他可算岭南王的心腹,如今与两位世子一同被软禁在宫中,而不是在天牢内,已经是天子格外开恩。
垂眸掩去心绪,沈峤顿了顿,还是摇头:“听张医令说起过世子的病至今还不能确诊,忽然见到,一时惊奇,这才有些失态。”
她虽知道病名,但也无能为力,又何必让他空欢喜一场。
皮大夫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呵呵,其实沈医正见没见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马上都要变成鬼,又何必在意死法呢?”
“老头子我倒是活够了,要说平生憾事,也只有一件,就是长公子的病症,非但不知疗法,连病因都找不出来。”
岭南王世子已经可以站起,骤然从天之骄子成了阶下囚,围绕身边的仆役被全部撤去,只剩下来看守他的“狱卒”,他怎会不知,此行已是凶多吉少。
沈峤与苏太医前去给他换药,他几近木然地任两人掀开衣衫,露出腹部平整的刀口。
“可以拆线了。”沈峤微微沉吟,看向苏太医。
腹部是如千万只蚂蚁刺挠的酸痛,世子像是被痛感惊醒,忽然出了声,近乎哀求地看向沈峤。
“姑娘,我父王真的是无辜的,他守卫南方边境多年,要是真有反心,怎可能来京城呢?”
“你可不可以替我向陛下通传一声,就说不孝侄孙恳请陛下垂怜,不要听信刺客的一面之词!”
沈峤平静地给他拆线,视线丝毫不移,心中却并不平静。
真论起来,那本账册是她送入京中,这才更坚定了皇帝动手的决心。
世子依然兀自呢喃:“父王他不会造反的,我要去见陛下,一定是有人在陷害父王!”
皮大夫眼皮微抬,看着这个浑浑噩噩失去理智的孩子,长叹一声。
皇帝的陷害,能叫陷害吗?
那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沈峤的手微微一顿,刺杀与巫蛊,多少人微微一想就能明白,不过是皇帝的一场自导自演罢了。
甚至更久前的世子坠马一事,恐怕都在皇帝的棋局之内。
但想明白了又能如何?皇帝本身,就是至高规则的象征,律法、道德,在权势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之所以多此一举,不过是为了,师出有名。
元令帝想做的,不只是中兴之主,而是足以与开国皇帝并列的一代明君!
床榻边,不知何时走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年宦侍,轻声提醒:“世子,慎言。”
梁弋猛地抬头,老宦脸上半真半假的恭敬,和眼中淡淡的悲悯同情,如雪崩般狠狠压落,积蓄在心中的惶恐再也按捺不住。
沈峤忽感有水滴落在手上,轻轻一仰,正好对上了那双泪眼,两人均是一愣。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心中忽然氤氲上来的悲伤,是刽子手的同情、鳄鱼的眼泪、还是同在权力铡刀下的兔死狐悲。
老宦目睹了这一幕,却并不出声提醒。皇帝年老,壮志却未消:北开疆域、兴修两都、削百官之权集于帝王一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天子的雄心,又何尝不是万千枯骨堆积造就?1
与之相比,这些小儿女在被“势”所裹挟的命运中,所迸发的幽微情感,不过是迢迢星汉间的一粒微尘,不足道也。
处理好了世子的伤处,苏太医就要例行为长公子诊脉,皮大夫忽然又开了口:“沈医正,若无意外,长公子是老夫的最后一个病人了。”
沈峤转身,静静听他的后话。
“如今老夫更倾向于这非得病,而是中毒,张医令不太赞成,其余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没有出言请求,而是就此止住,只默默地看着沈峤。
中毒……
沈峤心中一动,想起前世文献中看到的一段,渐冻症的诱因中,有一条即为重金属中毒。
她五指搭上长公子的手腕,凝神片刻,若有所思:“确有可能是中毒……”
皮大夫来了精神,也不在意身旁一道道监视的目光,热切地问道:“你也这样觉得?可我始终不能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毒这般厉害。”
世子突然怒道:“什么中毒!谁敢往王府里下毒?我知道,你们都想让兄长做世子,认定了是我和母亲下的毒手……”
说到后面,声音愈来愈低,想到如今生死尽在他人之手,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岭南王,这时还有什么争的必要?
沈峤听了一耳朵岭南王府的后院八卦,忽然觉得皇帝的出手有些太快。如此看来,岭南王显然不会在近几年造反,有他压着,岭南一带反倒会安稳些。
除去了这条地头蛇,若是逼出一位潜藏的枭雄,南北同时生乱,兵力分散,难保不会左支右绌。
*
皇帝手持一张直达宫中的密信,在延英殿中待了半宿。
韶州刺史最先察觉到异常,令别驾驻守州城,自己带心腹卫兵驰往王府所在的南海县。
他早就想学一学张蓟州,也领个节度使,当一方的土皇帝,如今皇帝要对岭南王动手,他要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分到王府多年累积的一杯羹。
岭南王王府的兰长史人老成精,一眼就知他的来意,也明白王爷怕是不好了,从各道调来的兵力,也不日就会攻向南海。
他当机立断,一边稳住韶州刺史,一边依靠多年在王府的威望人脉,笼络了大半的谋士将领。
终于在朝廷兵马到来的前一天,血洗王府,杀尽所有还在纠结反与不反的懦夫,整顿兵马,与朝廷对峙。
韶州刺史见到这等手腕,心知自己大势已去,只好向兰长史投诚。
得到的,是一剑穿胸。
兰长史的雷厉风行,狠辣果决,正是乱世雄主所必须拥有的特质,岭南诸将非但没有害怕,而是更加兴奋、更加坚定了与朝廷对抗的决心。
宋将军自江南东道带兵而来,连破虔州、韶州,兵力已有所疲乏,而岭南王的部下,却是以整待疲。
过了韶州,竟无法更进一步。
殿中御桌上摊开的折子,则是先前去往云州的唐将军再次上书,请求援军,言道云州之外,陆续又有州县加入,情况十万火急。
皇帝闭了闭眼,他纵然心中后悔,也无人可以倾诉,喉管中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