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念其过
几轮下来,宦侍手持的酒壶很快见底,银盘中的蜀椒也重添数次。
梁弋的身躯开始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皇帝不说停,谁也不敢停下,宗室众人一一上前过后,百官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月色依旧明亮,桐影斑驳,在地面上摇曳,却无人有闲情欣赏,倒显得鬼气森森。
一滴秋露从树叶上流下,正好落在沈峤额头。
她忽然就想起了,世子落在她手背上的那滴泪。
“啪”——
酒盏掉落在地,留下满地碎片。
梁弋也身子发软,委顿在地。
宫中的酒,自然是上好的佳酿;元令帝爱酒,底下人更是挖空了心思,外邦前来的使臣浅尝一杯,都不禁交口称赞,此等琼浆玉露,该是只应天上有!
可此时,即使再爱酒的人,也不会闻到美酒的清香,善理园中,习习秋风拂过,只有一股淡淡的腐叶的味道。
皇帝闻声,上前几步,静静地看着他。
周围的宦侍见状,连忙伸手要架起他。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梁弋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窜起,手中握着的尖锐碎瓷片,直直刺向皇帝。
将死之人,瞬间迸发出来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大,快到周围的宦侍没一个反应过来。
皇帝竟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睛都未眨。
“父皇——”
太子的心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然而还未迈出一步,就见灯火之下,飞快地闪过一物。
霎时,梁弋就如突然失去了托举的掌中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一动不动。
父皇安然无恙,太子如梦初醒,大步上前,说不清自己是喜悦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沈峤也被这一变故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原以为,梁弋只是个年未及冠的病弱少年,性格有些软弱,没想到,他到了如此境地,竟生生被逼出来了血性。
秋夜寒凉,沈峤心中却更加凄寒,皇帝是九五之尊、御极宇内,年事渐高,行事却越来越如酷吏一般。
椒浆虐杀,更意在震慑群臣,然若君疑臣、臣畏君,君臣之间的信任一日不如一日,离朝堂的人心溃散也就不远了。
实非明君之举。
李太医向她使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毕竟帝王无小事,就算无虞,也要太医仔细请过平安脉,才能安定众臣之心。
“哈哈,崔将军不仅是朕的大将军,也是朕的夏无且啊!张卿,这可是你的失职啊!”
皇帝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挪揄着同样赶来请脉的张医令。
张医令诚惶诚恐,连忙请罪:“臣反应迟钝,如何及得上崔将军敏锐?臣护驾不及,还望陛下处罚。”
沈峤远远瞥了一眼,地上突兀地躺着一跟羊骨,上面还带着没剔干净的肉渣。
崔将军坐在右侧的首座,离此处并不算近,寻常人在一瞬之间,能反应过来已是不易,更别提出手迅捷、准头无误。
皇帝只有片刻的和颜悦色,很快,就没有耐心再听这些。
他拂开身旁围绕的一干人群,起身走到梁弋身前,如对待死人一般,抬足将他翻正,面朝黑天。
崔将军的一击岂是寻常,何况椒酒之毒已开始发作,如今,他是真的再无一丝气力,也不看皇帝,只定定地望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皇帝冷冷地道:“你果真与你父亲一样,身怀不臣之心。”
无人敢接话,禁卫为防再次失职,个个如鹰一般盯紧了两人。
梁弋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沈峤就知道,他没多少时间了。
梧桐枝干上忽有禽鸟鸣叫,转而,天地间一片寂静。
皇帝蹲下身去,抱起世子的尸身,丝毫不顾忌他胸前的酒渍,黯然泪下。
早已过了宵禁时间,已是夜半时分,沈峤望着似是极度伤心的皇帝,和强行挤下泪水的皇子们,不知该不该哭、表情显得狰狞的百官,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北方少雨,秋日里并不阴湿,而今日,沈峤却久违地感到了一股彻骨的阴冷,如同被泡在河滩中,藻荇死死地缠绕于四肢上,冷入灵魂深处。
“十七郎,虽为罪王之后,又对朕有大不敬之举,终究年幼,又是朕的亲人。”
“朕不念其过,依然以世子之礼丧之。”
皇帝目光仁慈,仿佛真的在看一个走了岔路的晚辈。
礼部尚书有些犹疑,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于国法礼制均不合啊。”
昔日参与叛乱的反王,大多被逐出宗室,一袭草席扔到乱葬岗;好一些的如东平郡王,也不过以庶民之礼下葬。
“少年人,难免一时想茬,朕非无情之人,愿给他一份体面。”
皇帝一锤定音,礼部尚书见崔将军与韩相均不出言反对,也不再坚持,讷讷应下。
梁弋的尸身被宦侍们沉默地抬出园外,皇帝目送他们远去,忽然抽出长剑。
“东征军即将出发,上官将军今日不在。太子、崔中郎,朕今日与你们一同舞剑,期待不久之后,你们可率大军,一剑斩尽云州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