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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小半个时辰,那春香嫂竟也把篮中的货物卖了个七七八八。她笑吟吟地拎了空篮跨出了客栈,还不忘回头对着堂中客人娇笑着扬了扬手。
这边,顾含章等人也吃好了,起身准备回自己的院子。
掌柜的见她们动了,放下手中的算盘,仿佛很随意地,跟在了后面。
“九爷,”掌柜的见离厅堂远了,才凑到张从九面前,低声道,“那女子就是前面街上的,死了男人,一人拉着三个娃还有个瞎眼婆婆一起生活,小的也是可怜她一家子。她说话虽轻浮了些,却也没做其他的。”
他是个眼尖的,瞧见与张从九一桌的顾含章应当是个打头的,而那几个女子应当都是她的女卫,那身上的气势神采都与一般女子不同,他也是瞧见其中有个眼里有厌恶,便上前多嘴解释了一番--一本正经点的女子对春香嫂这番做派也都不大会喜欢的。
张从九拍拍他,没说什么,眼底的神情却也是让他放心,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掌柜的也没有歪缠,解释了便恭敬地退下。
顾含章瞥了张从九一眼,有些好笑:“我又没说什么,也不至于就这么小心翼翼的。再说,九叔才是他们主事的吧?”
“嘿,说明这家伙有眼力,知道九爷我都得对云阳您恭敬哪。”
回到院中,顾含章在屋里打了套拳,再换了衣服洗漱一番便躺下了。剪秋进来将屋里的灯吹灭,就势躺在床下的踏板上也睡下,不大一会,也就睡着了。
第二日,张从九没有随着她们一起逛街。既然来了,他自然也问问通城这边的情况,除了这家同福客栈的掌柜,他也还有几家商铺要顺便查访,倒是把那四名随从给顾含章留下了。顾含章带了人出门,随意挑一条街便往前闲逛。
出门时已近辰中。冬一又溜到顾含章面前,跟她分享八卦:“姑娘,昨晚半夜的时候,客栈里来了个书生,饿得半死,一身可脏了。小二把人迎进来,那书生梳洗好了吃了饭食才说身上没银钱,小二气得要撵人,那掌柜的给留下了。姑娘,那掌柜的是不是傻呀?让人白吃白住?”
“他傻不傻的姑娘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身边有只大傻鹅半夜不睡觉瞎溜达。”
“嘿,那不是被惊醒了呗,就四处溜达。”
“你看热闹也不嫌麻烦,隔了两个院子也能蹿到前院厅堂去。”冬二在一旁拆她台。
“掌柜那是结个善缘,”秋二接道,“俗话说‘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他现在是个落魄书生,未必就不能改庭换门。到那时不得回来感恩哪?”
“得看人品吧?那要是个小人呢?”
“那要是真个没出息的呢?”
春二、秋一异口同声说出口,互相看了看,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又有多大损失呢?”顾含章问她们,“不过一餐饭一夜宿--那书生住哪?冬一你不是说那楼上都住满了吗?”
“啊?哦,住的后院柴房,掌柜的让人把那里边的东西归拢了下,用木板给搭了个床铺,那书生睡那。掌柜的说了出门在外谁都有困难的时候,那床铺就不收书生的银钱了,但从明儿起,那书生要还住那儿呢那吃饭得自个想法子。”
“你看,那掌柜的也并不是傻。他也没包揽了全部。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昨天半夜三更,掌柜的在他危难时帮他一次,那是情分。可是如果一直帮他,就容易被他理所当然地当作了本分——那才是白吃白住。救急不救穷,掌柜的让他自己想法子挣吃食,也是在看他人品。你说住都让他住下了--虽说条件差了点,可也没给他算钱,再多加上点吃食,掌柜的也不是不能负担。可书生要是真什么都不去做赖在客栈里,估计待不了几天掌柜的也就让人撵他走了。如果书生真的肯舍面子出去找事做,没准儿等他离开的时候,掌柜还会馈赠他程仪呢。”
“对呢,等那书生有出息了,不说踏马报恩,总归多个朋友嘛。”春一插嘴。
几人随意走着,不时在商铺前停留一二。那四名随从倒是个沉默的,也不多话,默默地跟在后头。
通城到底算是个热闹的县城,虽说不上人流如织,却也有不少的游客路人,街道两边的茶楼、酒馆、当铺、绣坊,也都有不少的人气,不远处还隐隐传来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
众人逛完东西大街,又转到了南大街。
南大街这边,明显比东西大街要清静一些。众人在街头逛着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边主要是县衙和县里大户居住。这就没什么可逛的了呀。众人都有些兴致缺缺。
“耶,那是在做什么?”冬一又发现了新鲜的事情,兴冲冲地又朝着街口一圈聚拢的人跑了过去。
顾含章等也在后边儿慢慢地跟过去。不过片刻,冬一就从圈儿里挤了出来。
“怎么啦?没好玩的?”春二逗她。
“还以为有什么热闹呢?不过是个女子在卖身葬父。”冬一呶了呶嘴,没什么意思地道。
“啊?那她岂不是很可怜?”剪秋有些心软。
“可怜?”春一有些意味不明地笑笑。
这时,一旁有个人接话:“看样子姑娘就是没经常出门的。在这条街卖身葬父的,一年没五次也有三次呢。”
剪秋闻声看去,却是昨天那个叫春香嫂的女子。她本来便对春香嫂说话的调调不喜,听见春香嫂这么插话,便皱眉怼了回去:
“这位嫂子,就算这街头一年有个三五次卖身葬父的,难道那姑娘就不可怜了吗?谁人日子过得好好地会作践自己卖身为奴?”
“哟,这位姑娘好大的怨气!”春香嫂抛了个媚眼,“姑娘是菩萨心肠,但谁知道人家想不想要姑娘的好心呢。”
“你!”剪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对头顾含章,声音有些哀求,“姑娘?”
顾含章沉默了会,点了点头:“你自己去看看。但不能说出你自己的身份。”
“哎。”剪秋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奔了过去。
春香嫂翻了个白眼,也不管余下的人,一扭一扭地走掉了。
“姑娘?”春一征询顾含章的意思。
“让她自己看清楚点也好。冬一才刚挤进去瞧热闹却没有管这事儿,明显是这件事情本身就有问题,她自己没想通,就让她自己看清楚好了。”
顾含章语气淡淡的。
春一讪讪地没再说话,其他的人也沉默。
其实也不怪她们冷血,很简单的常识嘛,真要卖身葬父,怎么不去找那些正经的官牙或者口碑好点的私牙自卖自身,却跑到这明显就人流不多富贵人家居住的街口插草标卖身?那卖身的姑娘,明显是大主意嘛。
“剪秋姐姐平时都在府里,要不就是在药铺子里,也没有见识到多少外边儿的人,被迷惑了也寻常。”秋一沉默了会,开口替她解释。
“对呀对呀,咱们是跟着在外边混,三教九流地也见识过,嘿嘿,再说咱们自小儿也到处乞讨过,花样见得多了,才会识得这种情况,也不怪剪秋姐姐。”冬一打了个哈哈。
顾含章横她们一眼。
不到半个时辰,剪秋一脸沮丧地回来了,那边围着的人群也渐渐散开了。顾含章眼尖地发现,有一位身着素白、身姿妙曼的少女,跟在一位骑着骏马身边围着十来个奴仆的富贵公子身后袅袅而去。
“姑娘。”剪秋期期艾艾地上前
“看清楚啦?”
“嗯,”剪秋越发低了头,“是奴婢太想当然了。”
“以后多同春一她们到外边走走,见识多了,就不易上当了。”
选择在这种地方卖身葬父,还能是真的为了孝敬老人身后事?很显然的,那少女就是在待价而沽,想要寻个冤大头过上好日子甚至人上人的生活而已。她刚才叮嘱剪秋不许说出自己的身份,就是不想沾染上那少女。她也不去评判那少女的做法对不对,各人自有自己想要求的生活,谁也不能替谁评判那般的追求对是不对。
“没事儿,剪秋姐姐,我以前也上当过,以后咱就知道判断啦。”众人纷纷宽慰剪秋。
“那位春香嫂,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了点,但人家是好心提醒,你不听就是了,却不该怼别人。”顾含章继续道。
“是,奴婢若再见到她,定会向她道歉。”
“她虽说话不正经了点,举动也轻浮了一点,但昨儿掌柜的也说了,人家也没做别的不正经的事,也就卖点瓜果替别人收点衣物浆洗,你不喜欢别人可以,但不能因此就瞧不起别人,她也是堂堂正正靠自己的一双手挣钱养活家人,只是日子艰难了些,她用了一些手段,但也还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哎。”剪秋有些羞惭地低着头,认了错。
众人也没有再逛下去的心思了,便慢慢地溜达着往回走。
剪秋走在后面,有些蔫耷耷的。夏一夏二平时话不多,像个影子样,今儿瞧剪秋那样儿,默默地陪在她旁边。
剪秋感激地冲她俩笑笑。
“谁都有犯迷糊的时候。”夏二也不会安慰人,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
“嗯。我本想着她是真困难,我身上还有点银钱,帮帮她也没什么,左右我还能领月钱呢。可,我还在旁边没出声呢,有个老大爷上前儿给了她一串钱儿,让她先回去把父亲安葬了,说这么跪在这街上也不是个办法,把人安葬了,再寻个活计,怎么也能糊糊口。老大爷一番话是好心,可,我就在旁边,看见那女子眼里的不耐,又听有人悄声议论说她都在这街口跪两天了,昨儿也有人想帮她,她一脸清冷地拒绝了说是无功不受禄,有人说是那女子是看帮她的人身上的穿着打扮不像是个有钱的没看上。再后来,有个骑马的公子过来,我看见她眼睛亮了下,然后哀哀地哭,然后--”
剪秋声音低落:“我昨儿还说冬一呆呢。其实我自个儿才是呆。才刚冬一明明挤上去瞧热闹的,若真是卖身葬父,冬一肯定也不会眼巴巴地看着人犯难却不伸手的。”
“我不会伸手。”冬一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
剪秋一呆,没想到冬一会这么说。
“奇怪吧?”冬一笑笑。
“就算她是真的卖身葬父,怎么就算是难事了呢?”
“她是被恶霸欺凌了?还是病得要死了?还是生活艰难得过不下去了?”
“可,可,可--”剪秋有些结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人春香嫂子还能卖点瓜果浆洗衣物养活一家子呢,安葬个老人还能难到哪里去?再说,真是家中困苦了,人一死,一领薄席哪里不能安葬?难道非得要是薄棺厚土才是孝敬?人都活不下去了还能讲究这个?她既然还有卖身葬父这心思,哪里就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不过是扯虎皮罢了,哪用得着旁人去同情怜惜?”
冬一叭叭叭地说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