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运河(二)
苌璎正捧着那本《春秋左氏传》倚在一块礁石上翻看,这书的内容对于她的年纪来说还有些晦涩难懂。一阵海风吹过,隐约有什么人的脚步声在慢慢靠近。
"苌璎,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呢?"
苌璎回头,原来是老张,她稍有放松。
"回张大人,睡不着来这里吹吹风,您怎么也还没休息?"苌璎合上书,朝着住处的方向往回走去。
"慢着,"老张道,"你手里那个是什么?"
苌璎想着老张平日里待她宽和,这书又是刘大人给的,因此不怕。
"刘大人赏的书。"她将书递出去给老张看,老张抚过苌璎的手,把书接下,他的大手很是炙热,让苌璎感到不舒服。
"刘大人待你不错,可惜明日他就走了,"老张意味不明,"也不知道我何时能离开啊。"
苌璎正思量如何回话,老张突然凑近,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那是苌璎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那样凶恶的目光。
"你个小蹄子,是不是一直在耍我啊。你说的紫礁,老子可是信了,为什么一年多了连影都没见着?"他的手指狠狠发力,苌璎觉得整个牙床都在渗出血来。
"我所说的句句属实,紫礁若好找,还有何稀奇?"
"你个小妮子狡猾得很,就该早些把你舌头割了,看你还怎么巧舌如簧!"
苌璎大概明白了,是刘大人明日回程,戳到老张痛处,他不愿留在这里,因此发疯。原来往日的和善都是装的,今晚是原形毕露了。
"张大人您莫心急,如果您不愿继续等,小女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助您出去。"
老张把手从下巴移到她的脖子上,捏得死死的,"敢耍花招再饶不了你,说!"
"听闻运河工期十分紧张,现在各地都很缺劳力,您可以试着写信到各地去,看看需不需要押送一些人手过去帮忙。"
苌璎并不清楚这个办法是否可行,只是听刘大人和陈大人闲谈时总提到运河,听闻这是皇帝目前最关心的事。先出个主意躲过今晚这一劫,倘若可行,或许也是她和珺宣的转机。
月光下,苌璎灵动的眼眸闪着星子,狡黠的面庞似一只诱人的银狐。
老张咂咂嘴,诡异地扯动着嘴角,笑了起来。
"何等灵光的脑袋,如果归了我,还愁不能平步青云?"
他躬起身来前近一步,巨大的影子如一只张牙舞爪的豺狼,"老子还从没吃过这么嫩的女娃,不如今晚就来尝尝鲜。"
言罢,他的手顺着苌璎的脖子往下移,女娃一张嘴,在他虎口处留下两道发紫的血牙印。她转身逃跑,然后被按倒在地。
力量的悬殊差异让苌璎被死死压住,她大喊:"救命!有没有人,救命!"
这里离住处还有一段距离,苌璎明白,根本不会有人听见她的呼喊。她想以此吓住老张,但显然无济于事。
听着自己空荡荡的喊声,苌璎告诫自己,记住今日,从今往后不要再轻信任何人。
老张嫌叫声吵闹,扯下一块衣角,彻底封上她的嘴。
“这回我看你还怎么叫!”
正当绝望之时,好像有什么人从岸边出现。是珺宣来寻苌璎。他走到附近正听见苌璎在呼救,赶忙追了过来。
老张见他冷笑一声,就凭你一个白面小儿,还想从我手上救人?
珺宣没有理睬,他急中生智,绕过老张的防备之姿,从苌璎的鞋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不假思索,径直向老张身上刺去。这匕首老张再熟悉不过。
可惜珺宣力气小,也缺乏经验,只划伤了老张的手臂,但为苌璎创造了逃生的窗口,她挣脱大手,拉着珺宣向海上跑去。
老张已被彻底激怒,他三步并两步追上前,拽住苌璎的脚,把他们两个抻倒在地。天边渐渐浮现晓色,白昼快要来临。老张提起刀,起了杀心。
"我拦住他,你往海里跳!"两个孩子几乎是异口同声。随之,身后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们回过头,看到陈大人挥剑把老张斩杀在地。
“谁也不用跳海,过来吧,他死了。”
两个孩子吓的瑟瑟发抖,手拉着手不敢靠近,背倚着大海,随时准备转身逃命。
"你们无需担心,我听到动静过来巡视,正好看到他要提刀杀人,便动手了。咱们这里虽距京中甚远,也该纪律严明,你们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于我,我会做好记录,呈递上去。"
他说完,看两人依然愣在原地,拿剑柄敲一敲石头:"听不到吗?还不快回去休息,还有一个时辰该出工了!"
老张就这样死了,苌璎难以忘记他们惊魂未定地走回去,经过陈大人身边时,他那严肃、冷峻的目光笔直望着前方的样子,好像淡漠一切生死,只是一个按规矩办事的工具。
她承认自己之前不大喜欢陈大人的行事风格,他刻薄寡恩,不通人情,可是细想起来,这样的人,确也从不掺杂私心。
今日,一直信任的老张想要杀她,而不近人情的陈大人毫不犹豫救了他们,这些人和事之间的是非对错在苌璎心里打转,看来她须得重新审视一番。
老张死后不久,陈大人就下令停止寻礁,盐场的所有工作回归正轨。此后数年,大小官员偶有来去,只有他与苌璎他们一样,一直留在这里。
苌璎被流放南境的第七年,因运河最南端的长济渠一段开凿受阻,工期一拖再拖,姜炜闾大怒,将水工李宥处死,并新任命一位司空大人姓岑的,要他以项上人头保证,至多再给三年,三年之内,必须看到运河全貌,否则五族连坐。
长济渠最初设计时,要穿过大片庄稼田地,朝廷只顾自己方便,给百姓的补偿少之又少,大量农民无以为生,走投无路,甚至发动了小规模的□□,最后暴动虽然平息,这一段运河的开凿也搁置了。
岑大人愁的一夜之间平增许多白发,他亲自南下考察,深知百姓的田断不可动,那是百姓的命脉,又何尝不是国之根基,动了,国就真的完了。于是又请新的水工,绕路山林,以山谷为依托重新设计路线。
新的路线才刚投入建造,京中突然传来消息,离奎人撕毁数年前的和约,窜入西北,占下了泒州城。
姜炜闾慌了神,宦官刘宪顺势吹起一股耳边风,教皇帝尽早做下准备,选一处南都,将来一有不测便可直接南逃,留得青山在才有机会卷土重来啊。
姜炜闾听着这话有理,便指了东南一角的玉陵城,暗中派朝中几个官员过去筹划,还反复叮嘱道:"尔等不可声张,切莫让那胡人知晓!"
岑司空也收到一封黄头密信,运河可大大缩短南下时间,姜炜闾等不及了,命他两年内必须交工。
于是,在苌璎和珺宣十四岁这年,两人第一次离开了南境这片荒凉的土地,离开了大海,被调派到侗州修建长济渠。
侗州三年,是他们整个年少时期最苦的一段时光。
这里不似南境,所有人都与世隔绝着,齐心做事。在此处做劳力的人分为三种,有按户征派的徭役,有每月拿工钱的长短工,还有南氏兄妹这种无人身自由的戴罪身。
两人住在最下等的茅屋,夏天潮闷,冬天阴湿。别人建桩砌石,他们负责搬运最沉重的石料木材。身份相异,被歧视与欺凌成了常有的事。
某日有人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问道,"听说你们是京城来的?"
一瞬间齐刷刷的目光投了过来。
另一位说,"得了吧,我前日在工头那里看到过登记册,他们家若干年前就被抄了,还京城人呢,称流民更确切些。"
"流民至少是自由身,他们这般与奴隶也无异。难不成被流放的就是流民吗?"
在场都哈哈大笑起来。
依苌璎的性子,这断断是忍不得的,她的脑子里已经闪过一万种羞辱回去的方式。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事情闹大了易暴露自己。于是每每这种时候,她都会狠狠掐自己大腿,然后按着珺宣教的,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如此循环个几次,方能稍加释怀。
为何情况不同,原来,修建运河的男工女工不在一处,相距甚远。自老张那件事起他们便懂得,从此以后在这个世上,除了彼此,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为彼此有个照应,苌璎选择女扮男装,和珺宣一起工作在男人队伍里。与大家同吃同住。他们因此而谨慎。
只是,苌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七岁小丫头,如今正值青春,哪怕有珺宣相护,起居等也多有不便。
有一日夜里,赶上特殊日子,苌璎小腹坠痛,实在熬不住了,一向不甘示弱的她,悄悄流起泪来。
珺宣偷偷溜去灶房,想着生火烧些热水。路过石料场时,恰闻一主一仆两人正在谈论什么。
"丞相大人当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小的亲自回京,亲耳听丞相大人所说。他必站在主战派一方。"
珺宣本欲脱身,觉察与京中有关,便留下来细细听着。
"好,那便好,陛下想要瞒着朝臣另建南都,大有南逃之意。此事如若丞相知晓,我也就放心了。"
"岑大人,夜深露重,这石料您也一一检查过了,奴才扶您回去歇息吧。"
竟是司空大人,想不到这九卿之上,地位仅次于丞相的京中高官,会来这小小侗州亲自监守运河的开凿。
"什么人?"
一道黑影突然闪现到珺宣身后,还未反应过来,剑已经架在脖子上。
……既是司空大人,带有暗卫保护也不足为奇了。
岑大人闻声走来,见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容清秀,穿着简朴,身上还有干活留下的旧疤。让暗卫把剑放下。
"你是这里的工人吗,这么晚来此地做什么?"
珺宣坦然以对:"回大人,我就住在东边的棚屋,弟弟生了病,我想着去灶房给他烧些热水。恰好路过这里。"
"恰好路过,就躲在那边听了起来?"
这大人脸上还带着和蔼的笑容,问起话来确是毫不含糊,"刚刚都听到什么了?"
珺宣冒了汗,他明白,岑大人疑心自己是有人为了掩人耳目,而隐藏在工地负责监听的。这时侯如果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反而有些自作聪明了。
"回大人,我听到您说什么丞相……还有石料,还有……陛下……"
"具体的呢?"一旁老奴厉声道。
"求大人绕过,我不曾上过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因此听不懂,实在复述不出……"
岑大人见他眉目纯净,不像是什么有杂心的人。
"那你记清楚了,是丞相转告陛下的意思,要本官做好监督,确保石料都结结实实。这关乎着两岸百姓的安危。"
珺宣乖乖学着重复一遍。
大人颔首。
"行了,你兄弟还等着你,快去吧。"
他赶忙谢过。
苌璎听了,先是愤慨不已,姜炜闾竟想着南迁避战,如何对得起姜氏列祖列宗?
不过,听岑司空的意思,自己目前所掌握的京中情况还算准确。
来到侗州之后,他们才逐渐打听到当今朝中的一些形势。
宦官刘宪仍旧是盛宠加身,但近年来聂皇后的母族势力逐渐兴起,国舅爷去年还登上了丞相之位,听闻是主战一派,大有与宦官党羽抗衡之势。
苌璎总觉着,日子好似有了盼头。
第二年,天公不作美,侗州一连下了几好场持续月余的暴雨。
一日雨下的太大,众人到高处暂避。大家闲聊之时,苌璎注意到角落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子。
他自述名叫小昭,爹娘在前些年修运河的时候压垮了身子累死了,如今为赚钱给奶奶治病,自己又来修运河。
苌璎和珺宣也是从这么小一路熬过来,心生同情。
"小昭,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苌璎想到一个好办法,"总归是赚工钱,不如我雇下你,帮我们办事好不好?"
她和珺宣存有一些细珍珠,是来侗州前藏在身上的,以备不时之需。守着海生活了那么多年,哪能不捡些好东西。只是他们出不了工地,珍珠便一直没用上。
于是,等天晴了,苌璎不时请小昭去附近的镇子上换些食物衣物,并付给他额外的珍珠,给奶奶买药。
她还请他帮忙把老张那只匕首当了,换回两把一模一样的小刀,她和珺宣分别防身带着。
好景不长。
三人的交易被同舍的男人田磊暗中盯上。他偷了几次珍珠未遂,嫉妒之心愈重。
一日傍晚,田磊把小昭骗到远处的废料谷,说苌璎正在那里等他。
废料谷鲜少有人,旁边有一个又高又长的木架,上边堆满废弃的石料,各个都有上百斤重。因为下过雨,地面湿软泥泞。
苌璎两人下了工没有见到小昭,便沿着山路去寻。行至废料谷,远远看到小昭被绑在木架上。
小昭害怕的流着眼泪,却依然大喊着,"不要过来,这是陷阱!"
承重的那根木桩原本的支柱被事先抽掉,如今马上就要倒下。
他们越靠近,木架越是晃动起来。
岂能见死不救,苌璎不顾一切地跑上来帮小昭松绑。
眼瞧着就能成功逃脱,躲在不远处的田磊见势不妙,不甘心,又回来对着木架踹上几脚。一时间,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山谷间轰隆隆响着。
木架由中心向外逐步垮塌,连片的巨石一颗颗坠落。
小昭的绳子终于被解开,身后有根木桩靠在山壁形成一个三角区,苌璎把小昭推进去,她和珺宣却已经来不及闪躲。
只一瞬间,头顶一颗方形石板径直垂落,珺宣躬身将苌璎护住,石板尖窄的一面砸在背上,又滑下地面,将土地生生凿出一个坑。珺宣颤了一颤,好似整个人都被击穿,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田磊得意的逃开,但脚下湿滑,不幸跌了一跤。废料架就垮塌于身后,一支木桩倒向他这边,死死压住他的腿。
地动山摇的崩塌随着黄土的漫天飞扬而渐渐止息。
苌璎颤抖着,抱着珺宣,好想问一问他哪里痛,为什么一直在吐血,却怎么都失声说不出话。
小昭反应过来,一面擦泪一面道:“苌璎哥哥你守在这,我去叫人帮忙!”然后拼命向工地跑去。
珺宣还能抬起头来,只是有种灵魂分离的异样感,不知该怎么驱使自己的身体。
“茵茵,我的骨头好像断了。”他轻声说着,语气很平静。像是在报平安。
苌璎不敢轻易移动他的身体,她搬了两块小一点的石头过来帮他支撑。然后压着嗓音说,“等我回来。”
她红着眼睛,眼底由担忧和心痛转为了一种散发着冷漠的恨意。
她在这一瞬间懂得了一个道理,兔子的成长是面对危险时学会躲避,而老虎的强大,是成为那个无人胆敢欺凌的人。
珺宣慈悲为怀,也不见上苍曾对他有过一丝善待。原来以恶治恶才是这世间通行的道理。
田磊坐在地上□□着,奋力拖拽那条被压住的腿。从影子中看到苌璎正慢慢逼近。
“你要……你要干什么?”他在来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令人颤栗的气息,本能的向后退,却根本动弹不得。
“我来救你。”
“救我……当真?”
苌璎蹲下身,从裤脚里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喷溅而出。
在中刀前的最后一刻,田磊还差点相信,她真的是来救自己。他捂着胸口倒下,嘴角带着冷笑,不一会儿便闭了眼。
苌璎小心靠近,伸手去确认气息,突然间被一掌抓住。
“小子,跟我玩,你还嫩了点!”想不到田磊如此奸猾。
苌璎从没捅过刀子,刚刚凭着信念一鼓作气,但实际只知道刺向一个模糊的位置,果真难以一击毙命。
他钳住她的双手,欲夺刀反击。苌璎双手交叠,死死捏住刀把。
生死之际,她借着自己在上的位置优势,向前猛扑,把刀刃插进对方的脖颈里。
田磊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股股的血从嘴里涌出。
苌璎大步后退,手中凶器险些拿不稳。
她定了定心神,然后道:“当你设下陷阱,想要置我们三人于死地时,就该清楚,倘若失败,你要付出代价。”
“希望你能明白,不是谁都任你欺凌。”
对方彻底咽了气。
苌璎用石头和草堆暂时将其掩埋,废料谷一时半刻不会有人整理,若某日偶然被人发现,也将死无对证。
她回头,向珺宣那边走去,因为脚下发软,这条路她跌倒了很多次。
但今后,她将让自己的心,越来越坚硬。
小昭终于回来了。
他跑到工地上哭哭啼啼喊人,动静不小,被岑大人手下的工头注意到。
岑大人着手运河事宜后,曾立下三条规矩:第一不许破坏田地,第二不许克扣工钱,第三不许再出现任何百姓因修运河而枉死之事。
工头想是近日这雨水冲刷导致废料谷地基不稳,才会突然坍塌。便将此事上报。
岑大人一听砸伤了人,令自己随行的医师跟随小昭前去看看。
医师看过后表示,珺宣的肋骨断了两根,万幸是没有伤及内脏。他为珺宣做好固定,叮嘱他千万好生将养,四五个月方能痊愈。
再等到工头得空询问今日的具体情形,三人早已串好了口供。
只说是苌璎两人资助小昭帮奶奶看病,所以每日傍晚约在废料谷会面。至于田磊之事则绝口不提,只当他突然失踪。
此后的十数个月里,珺宣的身体一点点复原,侗州的日子也渐渐恢复了枯燥的平静。
长济渠的修建进入了收尾阶段。而边塞的形势,与日严峻起来。
泒州失陷之后,离奎又连续两年相继攻占蓝水城、锦方城。离奎人变换了策略,不再贪战,只偶尔奇袭,令巽泽防无可防,这无异于温水煮青蛙,让巽泽在侥幸的幻想中走向灭亡。
丞相忍无可忍,当朝提出要全面反击。
"九年前一纸和约,我国痛失晋州六城,这些年两国看似相安多年,可我们却背负着巨大的银债,民间一片水深火热。如今胡人公然毁约,我们岂有继续任人宰割的道理?"
姜炜闾不置可否,挥手召刘宪上前。
"那依聂大人看,我们该如何反击?"刘宪揣着手,稍一躬身,"派谁去,怎样谋划,先收复哪一地,又胜算几何呢?"
丞相不曾瞥他一眼,仍目视前方。"老夫从不和没根子的人言语。"
"噗嗤——"不知是后方哪个大臣。
也不知他是没忍住笑了,还是喉咙不适。大殿此刻静得可以听见呼吸,这轻轻一嗓子顺着风便飘到了龙椅之上。
刘宪欠身回敬丞相一笑,退回龙椅旁。
"国舅爷稍安勿躁,"皇帝抖抖衣摆,立了起来,"刚刚是哪位大人?"
京兆尹李大人颤颤巍巍站到中央,扑通一声跪下,汗浸湿了大半个脊背,"陛下恕罪,臣年老蠢笨,刚刚一只蝇虫恰落鼻尖,便未忍住轻咳一声,失礼了。"他响亮的磕了三个头。
"既然鼻子招蝇,那便把鼻子割了吧。"皇帝一甩手,进来几个人把京兆尹拖了下去。
左右皆敛声屏气,无一人胆敢求情。
"看来李大人得在家长期修养了,"皇帝走到阶下,停在丞相身侧,"如今京兆尹空缺一员,依国舅大人所见,谁来坐比较合适呢?"
丞相冷着脸。
如今势力仍不及宦官一派,太子又年少,皇后在后宫也无甚荣宠,还不是和皇帝拗着干的时候。
他面朝着皇上毕恭毕敬地跪下,"京兆尹乃三辅重地长官,有护佑京畿之责,臣愚钝,不知何人可以胜任,还请陛下明断。"
皇帝把手搭在他肩上,拍了两拍。
"刘宪,你有何看法?"
"回陛下,少府手底下的苏尚书为人谦和,行事严谨,或许可用。"
"准了。"皇帝坐回龙椅,"拟招,苏卿明日赴任。"
苏勤,原主战派官员,九年前被连坐,由宗正一职贬为尚书令,居于少府之下,如今连升两级任京兆尹,宦官刘宪用意颇深。
一来给聂丞相一个台阶,二来卖主战派一个人情,三来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说战,也不说不战,面上不站队任何一方,以免将来背负骂名。
下了朝,人人面如死灰,都是有老有小,支撑家业的人,每日伴君如伴虎,敢怒不敢言,谁能心中畅快。
不过,尽管无人启奏,目前局势显然已经倾向了主战派一边。
不出一月,西北离奎又破一城,大臣们聚于宫门外请求面见皇上,把道路堵的水泄不通。
姜炜闾手里攥着岑司空上奏的密折:两年期限将至,长济渠不日即可通船。他终于下定决心。
与其日日面见这些横眉冷对的大臣,不如再宣战一回,反正后路已经铺好,战胜则皆大欢喜,真到兵临城下时,还可举国南迁。
苌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九年光景,她和珺宣从两个七岁的孩童长成少年。当京中贵女赏花弹琴,玩叶子戏时,她在喝生水,挨鞭子,搬木头,挤在汗臭熏天的茅草屋,睡在角落里,从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脏着脸熬过各种生死险境。
好多次差点活不下去,也没放弃了,就是为着有一日能回到京城,回到当年的起点,完成父亲最大的遗愿:"活下去,重振南家。"
周捷被重新启用,赴西北,收失地。他当年被投入狱中关押了五年之久,后朝廷念其曾有战功于国,才将其释放,于京郊宅子里养老。
周捷说:"无论何时,陛下需要臣,臣当在所不辞。但当年多少鲜血洒在京中,那些画面仍历历在目,先人因臣而死,臣万死难辞其咎,夜不能寐,神思疲累,恐再难担当大任。"
姜炜闾于是令丞相把九年前被连坐的主战派官员细数一遍,活着的官复原职,死了的补偿后代。南家位列牺牲官员之首,丞相特别要求,派专人把南氏兄妹护送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