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细雨横斜,生满青苔的古巷内一道身影匆匆穿过。
咚咚咚……
这一大早不知是谁拼命叩响巷子尽头那扇青木门。
“有人在吗?救命!”
门缓缓打开,一个净冠素服的白衣女子踏出门来。
"夫人可是洛神医?"
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身后还背着一个少女。那女孩已没了知觉,头垂在少年肩膀上,嘴角挂血,把少年的衣服染出一片暗红。
"求您,救我妹妹,求求您……"
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撑着一口气背着女孩走到这里,自觉天旋地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反复念着救妹妹。
女子没有言语,打量了一番门外这两个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像是不知从何处流浪而来,但眼下这年景,流浪拾荒者比比皆是,倒也不足为奇。
这男孩虽衣着简陋,尘土满面,眸子却干净的见底。然后,她又用手托起那女孩的脸,骤然一惊。
“随我进来。”
青门神医洛氏,只救有缘人。
几日前,兄妹俩在进京的船上被人下毒陷害,险些丧命。
他们跳下水,被过路一位船夫所救,船夫在此处拉客多年,告知二人岸边栀花镇上有扇青木门,里面住着一位洛神医,有妙手回春之术。
两人走投无路,便来一试。
江湖传言,这位洛神医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先生,未曾想竟是位女子。
穿过两间连屋,少年按照指引,将妹妹放到一个床铺上。
不一会儿,后门被推开,一个三旬男子行色从容地踏进来,与白衣女子交谈了几句,便开始为女孩诊脉。
少年还未等到看诊结果,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屋内药气填满脑海,随后便眼前泛白,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间幽静清雅的卧房,一张黑檀木的床上,隔着青色的帷帐,有淡淡流水声入耳。
少年揉着额角起身,惊然发现贴身衣物都被人换过,脸也擦洗了,甚至梳理了头发。
再一侧目,藏在鞋子里的匕首正安然躺在玉枕旁。
竟无一丝察觉。少年心中隐隐生起担忧。
正在这时,有脚步声缓缓而来,他下意识紧了紧身上这件素白里衣,握住匕首,隔着帷帐望出去。
是刚刚那位诊脉的男子。
"小公子休息得如何了?"
"我妹妹在哪里?"
少年在帐中发问,随之便见那男子的身影端端正正立到床前。
哪怕隔着纱,背对天光,依旧能感受到对方气定神闲之态。
少年不由得心生惭愧,想自己一时心急,竟失了礼数。于是又下床礼貌一拜:"刚刚失礼了,烦问神医,小妹现下情况如何?"
那男子轻快地笑了两声:"神医是我妻子,她恰好有事问你,随我来吧。
"说罢,将衣架上备好的暗纹青衣抽下来递到他手上。
少年看他神态淡然,心中的忐忑原本消了几分。不成想刚踏出房间,男子便直言,给你家那姑娘准备好身后事了吗?
少年心中不悦,没有答语。
男子却说,"这人啊,生死有命。死,并非是坏事,活着,也不一定是好事。"
这个道理,少年七岁的时候就懂得了,可是妹妹不一样,她必须活着。哪怕他死了,妹妹也必须活着。
只是,他悄悄打量眼前男子,不知怎的,虽心头忧虑,却也不由得被他那般气度所影响,平和、从容了许多。
神医洛青正在里屋为女孩施针,闭门谢绝二人入内。
不一会儿,她神色凝重地出来,引少年到堂上坐。
"这毒从何而来,你细细说与我听。"
若想救苌璎的命,这时候隐瞒也无甚意义。少年如实说来。
原来他兄妹二人本是戴罪之身,服了多年徭役,却在一个月前,家中旧案平反,二人被皇帝召回京中。
在回京的船上,两个护送他们的官兵在餐食里下了毒,还挥起刀来欲赶尽杀绝,两人跳到河里,被过路的船夫打捞,这才逃过一劫。
"你为什么没有中毒?"
"我……"
少年懊悔起来,漆黑的眸子荧荧泛光,"那日刚开始用饭,我把面前那碗粥递给了妹妹,她饮了一口,额前就黑了,便开始吐血……"
"这就是了,"洛青若有所思,"红消断,一遇断命,苍辰国的毒。用到你们两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未免太过歹毒。"
苍辰,这个一直以来鲜少参与是非的国家,有必要如此大材小用的,挑拨两个罪臣后代与皇帝的关系吗。
可还有谁要害他们呢,难道是皇上?既如此,又何必把他们召回呢。
少年还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最恨他,又出身苍辰的人。
"所以夫人,里边那姑娘可还有救?"男子洛白帮少年问道。
洛青沉默了一会儿,端起一盏茶,小品一口。
"这毒换作旁人,当场即可毙命,她吃的少,又年纪轻,所以撑到了现在。"
"您是神医,一定有什么法子救她,对吗?"
"我救不了。"她摇摇头,语气却还留有余地,"但有人可以。"
"谁?"
"若有童子血做药引,伴栀毒饮下,积年累月,或许可慢慢排解。"
"童子血……"少年原本急切的神态下生出几分局促,却还是细声问道,“我的血,可以吗?”
洛青夫妇相视而笑,端详着眼前这少年。
褪去褴褛的衣衫,他生的一副干净皮囊,面容清隽如月,鼻尖一点微痣,明眸似鹿,清澈见底。
"像,果真像了。"
"比我生的俊秀些,就是太清瘦了。"洛白揪着下巴上不多的几根胡须感慨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听得一头雾水,只答道:"芜瑕。"
"额左三寸脉络不稳,你在说谎。"
洛青又饮了一口茶,嘴角勾起,"还不说实话?"
洛白见少年心下一惊,笑道,"别害怕,我夫妇二人只觉得你神态举止像极了少年时的我,心生亲切。也算是缘分了。"
少年见这神医夫妇确有真本事,人也并非看上去那样淡漠,只是自己眼下无心玩笑,便作揖答道,"夫人、先生见谅,我本姓商,名珺宣,一直以芜瑕为名,个中缘故并非有意隐瞒,是想着免于给您二位带来麻烦。"
"无妨。"洛青摆手,又回归了正题,严肃道,"救她要付出很大代价,你想清楚是否愿意。"
"愿意。"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代价呢。"
"用我的血做药引……可以吗?"
洛青又摇头。
"我将实话说与你听,这毒目前无人可解,但我却想一试,只看你愿不愿意帮我入这个险。"
珺宣不曾犹豫,提裙跪下,"神医在上,珺宣孑然一身无以为报,只要能救家妹,我一条性命听凭差遣。"
"好!"洛青赞赏有加,将少年请起,洛白却在一旁惋惜不已,遂退了出去。
"有一种栀花之毒,虽剧烈,却可克制红消断。以毒攻毒,或许可解。但直接饮下栀毒无异饮鸩止渴,那姑娘脉弱,我不敢令她尝试。"
片刻,洛白端着一碗晶莹的绯色汤药从后门药室归来,奇异的香气顿时沁满厅堂。
"这是?"
"这就是栀毒,由栀花萃取而成,美则美矣,香则香矣,能叫人血脉淤结而死。
我需要少年人的至纯至净之血,混合栀毒让那姑娘饮下。"
洛青将一根花茎粗的针刺入珺宣腕处,取下一滴血。
想必是珺宣性子安稳,心思纯净,又几日未曾进食,这血几乎没有一丝污浊。将其滴进栀毒中,血团迅速散开,与毒融为一体。
洛白笑道,难得一见的人选,这姑娘命不该绝。
珺宣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他撩起衣袖,静待神医从手腕中取走更多的血,孱弱的身体已经几乎没了血色,他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们下个月会回到故乡去,故乡有片桃花林,还有我们一双儿女。"意识模糊中,他听到洛白说,"你随我们去吧。"
"我……我要陪妹妹回京。"
"你是我夫妇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将血与栀毒相融的人。但若想根治她,这一碗毒,一碗血,还远远不够。"
"你从此以后,不可大喜,不可大悲,不能有贪念,不能有情欲,方能保持血液的纯净。留在京中,安能守住凡心?随我们去吧,拜在我洛氏门下,一起寻找这解毒之法。"
珺宣未能给出答复。
随着腕血的流失,他感受到自己的身子恍若在荒谷深渊里下坠,下坠。
这些年肌肤曾承受过的各种伤痛,又都一处处显现出来。
南赴之路上挨的鞭子,鞋子磨穿后脚趾上的溃烂,在侗州被坠石断骨,又再生,还有恶人追杀时,挥刃留下的刀痕……
九年光景,带着阶下囚的烙印。当活着成为一种奢望,人的痛感似乎也会逐渐衰弱。
而依然心存活下去的信念,是因为有人与你相依为命。
半月后。
苌璎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嘴里是一种甜味,身上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香气。
她习惯性看向身侧,却发现珺宣并不在此,而自己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
她回想起昏倒前,正和珺宣坐在回京的船里。
应是躺了太久,翻身坐起只觉四肢僵痛,她不由得□□了一声。很快窗外便有身影掠过,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净冠素服的白衣女子。
"你醒了,"她提起苌璎的腕来切上一脉,也没有言语结果,只告知她,"可是想找你兄长?他在后院廊下。"
苌璎迷迷糊糊谢过,起身欲走,又想起转头问道:"烦问医师,现下何月何日?"
"九月初六。"
苌璎诧异,自己在船上昏倒时才八月中旬,这半个多月以来无知无觉,如同死过一回。也不知道朝中现在是何情况,究竟是谁要毒害他们。
穿过中堂,她远远瞧见院子西角上有一树雪白的花,秋风吹过,纷纷扬扬洒下花瓣,如秋日降下了雪。
一位年轻公子静立树下,注视着石桌上半成的画,他一袭青衣,乌发半散,衣袂随风柔柔摆动着。
"珺宣?"
苌璎见公子侧过脸来,才恍然认出这身打扮的珺宣。
"茵茵,你何时醒的?"他放下笔,一双鹿眼晶莹闪亮,伴着一股香气快步走来。
又是这股奇异的香,苌璎观察到离花树越近,这香气越浓,便先问道,"那是什么树?"
"这是栀树,我们在栀花镇里。"
她记得在某本书上见过,栀花四季开放,花瓣圣洁如雪,香气使人流连忘返,却有奇毒,赶忙把珺宣拉过来。
"快离开那里,栀花剧毒无比,怎么可以那么靠近?"
她话音刚落,又瞥见珺宣腕上的丝带,"这里何时受的伤?"
一共放了三回血,都在左手腕上,珺宣怕苌璎醒来看见痂,便用丝带缠着。
苌璎机灵,联想到嘴里这股子腥甜,一下子就猜了出来,"你是不是用血给我做药引子了?"
"茵茵,你一醒来怎么就有这么多问题呢,"珺宣笑道,"我没事,你身子感觉怎样?"
苌璎最是了解珺宣的性子,有事也一概不会说,从小连生病也自己瞒着扛过去,不是怕麻烦别人,而是根本觉得没必要治,从来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
"能在如此清幽的院落解毒清养半月,再深的毒也排干净了!"苌璎宽慰道。
她在秋高气爽的天气下舒展舒展筋骨,感觉精神焕发。
"珺宣,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这半个月都发生了什么?有京中的消息吗?"
珺宣摇摇头。
回京,重振南家,的确是苌璎多年的执念,也是父亲最后留下的遗愿。
但对于即将面对的一切,她内心是忐忑的。
京城里有她儿时的家。因为九年前的一场变故,曾经日日生活、玩耍的那个最熟悉和温暖的地方化作了最深的梦魇,只要一想到,她的眼前便浮现出父母与族人跪成一排,等待刽子手最后处决的绝望面孔,耳边充斥着那日流放出京时听到的哀嚎声。
仅仅刚踏上回京之途,她和珺宣便已经遭遇毒手,险些丧命,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等你再休养几日,我们便谢别医师,启程返京吧。这些天的事,我以后慢慢说与你听。"珺宣道。
丞相派去护送南家兄妹的人灰溜溜回来禀报,两个卒子刚出京不久就在驿馆被人下了蒙汗药,昏睡了三天三夜,到侗州时说人已经被接走了。他俩连人影都没见到。
丞相气的拍桌大怒,朝廷对南家的态度代表着皇帝宣战的决心,究竟是谁从中做梗,偏要与主战派过不去,难道不怕皇帝知晓后怪罪吗?
姜炜闾是个什么冷血脾气,哪怕不说,所有人心里也明镜似的清楚。
丞相把茶杯往地上一摔,"你们两个没出息的,现在就去给我到城门口守着,没见到人一步也不许离开!三日之内再没把人带回来,别想要你们的脑袋!"
说完又派人手沿路去寻,只祈求千万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苌璎两人告别栀花镇后倒是一切安宁,下手的人应是没有料到他们还活着。
苌璎听珺宣说,她中的是一种来自苍辰的毒。
他们所认识的人中,珺宣的嫡母倒是出身苍辰国。
珺宣生母是北方漉城一位烟花女子,容止娉婷柔媚,质本皎洁如月,商伯在北游历时所遇,深深迷恋,带回府上并诞下一子,但女子福薄,不久便去世了。
嫡母孙氏一向不喜珺宣,她性格强势,不允许珺宣唤自己母亲,要像其他丫鬟小厮一样称夫人,也不允许自己的一儿一女和珺宣玩在一起。也只有南家的小姑娘叫茵茵的,每次呼朋引伴时会记得把珺宣叫上。
令苌璎中毒的那碗粥原是给珺宣的,这样一想孙氏并非没有嫌疑。不过,孙氏想要加害珺宣似乎有更多隐秘的机会。
他们如今代表的是南家,是主战派。二人的处境代表着皇帝的态度,天下有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下毒一事大概没有这么简单。
未及走到京城,便看到沿路驿馆已有侍卫在挨个查问寻人。
苌璎拿出皇帝的宣旨诏书。诏书落水时被水泡的变了形,字迹也模糊了,幸好御印尚且完好。但还未等她解释,两个官兵已经喜出望外地拥抱在一起,几欲落泪。
他们将苌璎和珺宣引进了城中。
秋日的午后,天光云影共徘徊,华丽的京都稷城热闹繁华,找不出昔日那场浩劫的任何一丝痕迹。
苌璎观察到这两个带路者的腰间分别绑着一块带有聂字的腰牌,应是丞相的人。
结果走到一半,他们突然嘀咕起来,"丞相可说了见到人立马带回去!"
"可是不面见皇上直接见丞相,皇上生气了怎么办?"
"气也气不到我们头上啊!"
"那丞相被皇上怪罪了,我们还能有好下场?"
"……"
于是两个卒子回头告诉苌璎和珺宣,他们要先去回了丞相,问清楚安排,让两人在原地等待,不要乱走。然后给了他俩一块腰牌,便速速跑掉了。
苌璎无奈,心想着这两个卒子一定得挨上一顿狠骂。就把他们留在这城中心繁华处,也不怕人丢了。
突然听闻一阵吵嚷声,几个壮汉提着棍子追着一个贵家穿着的少爷跑了两条街,领头的那个嘴上大骂,"商珺宣,没钱就不要来赌!你说说你已经欠了多少?今日还不上钱,休想从我手底下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