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
两个侍女被苌璎扶起来,也不敢多言语,谢过她后,端着被救起的玉盘匆匆向殿内走去,留苌璎在门外愣愣站着。
“妹妹莫怪,”芜瑕解释道,"我虽与这些官家子女不太交往,但也听过些传闻,这周小公子向来性格古怪。当年周老被投入狱中,关押了五年之久,获释后就一直在京郊宅子里养身体。小公子年少疏于管教,便有些叛逆了。
不过,他也确有些真本事的。他在京郊长大,时常与兄长们在郊外骑射畋猎,据说箭能射虎,手可缚鹰,论起身手全京城无人能敌。今年春季又在投壶大赛上拔得头筹,那风采,当真称得上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了。"
苌璎抬眉,望向他远去的背影,淡淡笑道:"保家卫国才是真本事。我只看到他性情孤僻,冷漠残忍。仗着父兄的功绩欺压弱者。算不得什么英雄。"
说话间,李公公前来,他道这周小公子是身体抱恙,所以自请先行离开。
然后做个"请"的手势,"二位随老奴入殿吧,陛下和周将军,已在殿中等候了。"
……
伏羲殿乃皇帝与众臣专门议事的场所,已有几百年的修建历史。
大殿对侧并排竖有九根楠木镶金方柱,代表巽泽以九为尊。梁枋上绘有龙凤和玺彩画,寓意奉天承运。
人走在这样恢弘的殿内,不自觉便敛气屏声。
数年前,谏议大夫南正铭却在此处冒死大义直言,一谏皇帝不该退兵,二谏皇帝释放周捷,因而触怒了龙颜,也累及了自身性命。
苌璎远远便瞧见大殿前方的几个人物。
阶上有两人,一位闲散地倚在龙椅上,是皇帝姜炜闾。
十二年前的春节,他刚登基不久,在城楼上与百官共赏烟花,苌璎随娘亲站在城楼底下的长安街,遥遥见过他一眼,当时他不过弱冠之年,还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如今胡须长了,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另一位倒是眉眼清亮,他立在姜炜闾跟前,身形修长,仪态端方,若偶然一见,很难知晓这便是那位翻云覆雨、权倾朝野的宦官常侍郎刘宪。
阶下还站着几个武将,为首的正是周捷。周捷已年近半百,却壮硕威严不减当年,只要站在那里,周身仿佛环绕着一团凛然正气。
他目视着两个孩子一路走上前来,因知晓当年渊源,神色颇为和善。
苌璎和芜瑕跪在大殿中央,恭敬地行上一礼:“参见陛下。”
"平身。"
皇帝点点头,向阶下瞥了一眼,又瞥了几眼,眉头一皱。
"你,脸怎么弄的?"
他将指头探出去,指向芜瑕。
芜瑕一惊,忙在脑袋里默诵妹妹事先教好的话。
他吞口气答道,"回陛下,小的……小的不太熟悉京城的路……跌到井里摔了。"双手止不住地抖个不停。
刘宪打量着他,走下来。
"小公子,好像很紧张?"
他欲贴近查看芜瑕的伤。
苌璎推哥哥和自己一同趴下磕头,朗声道,"陛下恕罪,我兄妹两个在外长大,见识短浅,今日被这巍峨的大殿和陛下的龙颜风姿所震撼,才在陛下面前露了怯。"
刘宪轻哼一声。
他又缓步来到苌璎的面前,带着疑问的语气道,“你叫南——”
“苌璎。”
"南,苌,璎,"他在嘴边重复了一遍。
“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苌璎抬眸看他,想不到这刘宪疑心病如此重,每一个举动都要试探一番。
“回大人,不曾有人教过。”她如实答道。
周捷见场面有些僵住,向中央跨上一步,开口道:"陛下,臣见这两个孩子还不及臣那逆子年纪大,又受了这些年的苦,莽撞些也是有的,以后在京中慢慢温习礼法便是。"
皇帝颔首。
刘宪笑曰:"大司马大人说的是。"
周捷的周家军刚收复西北两城,如今主战派高占上风。看来,皇帝已将空悬已久的大司马一职授给了他。用人之际,周捷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苌璎明白,皇帝根本无需在乎他们两个是真是假。他们象征着主战派的后代,只是皇帝表态的最佳工具。
果不其然,刘宪也不再寒暄,这便取来诏书。
姜炜闾嘴角一勾:"念。"
他摊开圣旨,高声道:"皇帝制曰:朕念及旧臣南正铭夙夜兢兢,直言正谏,有嶙嶙傲骨,气节凛然,实乃忠烈之士。现追为忠谏侯,食邑六百户,其子承袭。并赏黄金八百八十两,白银二千两。即日解封南氏旧日府邸,赐还。南氏后人接旨。"
“臣领旨。”两人跪谢。
皇帝摆摆手,“免礼。”
“周捷,朕给南家的赏赐,你可还满意?”
姜炜闾没有赐官,而是赐了南家一个低等侯爵,侯爵不轻易给,表面上这可是不小的皇恩,只不过,也顺便断了南家想从官场中结识人脉的这一条路。苌璎要另想办法了。
周捷抱拳,道:“陛下仁心,臣听闻当年南大人忠义谏言,忠谏二字再合适不过。”
姜炜闾满意的点了头。
苌璎暗笑,也不知周大人是真心称赞皇上仁义,还是在讽刺。
姜炜闾此人杀伐随性,丝毫不讲情面。弱冠之年一继位,便将兄弟姐妹悉数处死。独留下一个同胞幼妹圣安公主,还在与敌国议和之时,替她做了和亲之约。
不过他的赏赐确实不薄。连月战事,恐怕朝廷也拿不出太多东西,这些金银称不得十分丰厚,却可见皇帝对主战派的态度还算诚心。
“明日陛下将在宫中设国宴庆贺周将军西北大捷,御帖一会儿让李公公拿给二位,记得届时赴宴。"刘宪召李公公上前来,悄悄吩咐了几句。
"二位可跪安了。"
苌璎和芜瑕耽搁不得,就再拜,“臣告退。”
言罢,皇帝与几位将军继续相叙,李公公给他们引路,“请随老奴来吧。”
……
他引两人退出殿外,躬身道,"小侯爷这边请,陛下已经命人将侯府宅子都拾掇好了,老奴这就领二位回府安置。"
芜瑕这些年徒有一个商家公子的身份,也没什么人正眼瞧他。
一声"小侯爷"入耳,他这嘴角压不住的上翘,腰板都挺直了些。还与公公熟络地攀谈了起来,"公公辛苦,我这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物件,等到了府上再好好犒赏您。"
"诶呦您客气了,这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芜瑕得意的笑笑,又想起来时引路的两个聂府护卫没再来接,便问道,"对了,我和妹妹何时面见丞相啊?"
苌璎忙在他腰间一掐,要他慎言。
聂相的人找到他们便直接带进了宫,想必是不打算见的。
这李公公属皇宫,当是刘宪的人,倘若让他觉得南家有攀附丞相的想法,之后的路可就窄了。
"回小侯爷,丞相今日身子欠佳,不便见人,"李公公毕恭毕敬地传达,"但是丞相赏赐了白银与珠宝共计八大箱,说是慰藉南家后人,已经差人抬到府上了。"
"八箱……",芜瑕听后在心里叹道,这赏赐一波接一波,过够了被人轻视的日子,如今可也轮到我发达了?若不是怕惹妹妹生气,此刻他恐怕已经笑出了声。
苌璎却沉默下来,丞相的态度当真耐人寻味。
明面上是站了主战派一边,实际上却有心收敛,把风头让给了宦官和皇帝,他似乎不像是传闻那般决心抗敌、誓不屈辱求和的刚烈之人。他仍在观望形势,心思颇深。
这时,路边几个女子从旁经过,一面窃窃耳语着,"最近夜里不太平,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吧。"也不知是在说什么事。
"妹妹不用理,"芜瑕不屑地说,"最近有人传言京郊闹鬼,总闻夜半哭声,你若详细去问,实际并无几人亲耳听到,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苌璎点点头,连死人都不知见过多少回了,哪里还怕什么鬼呢。
便道,"鬼生前也是人,人有冤情才会变鬼,若是活人装鬼,就更有意思了。"
李公公正欲回头指路,刚巧听见这一句,暗自留意了这个姑娘,觉得她挺不一般。
"二位,忠谏侯府到了。"
苌璎一抬眼,怪不得这个街区如此熟悉。
每一片砖瓦,每一张落叶,甚至连风的味道都好似从前,只是,门前写着南府二字的牌匾已在九年前就被摘下,如今抬头是赫然醒目的"忠谏侯府"。
四个字,由南家十几口人用鲜血换来。而她重新回到这块牌匾下,用了整整十年。
她想起了什么,转身望向隔壁,商府门前一雌一雄两只石狮子依然栩栩如生,她小时候常蹲在那雌狮子脚下看小人书,只是如今却大门紧闭。
也不知珺宣今日回家,是否还顺利呢。
"小姐,您这边请。"李公公提醒道。
苌璎和芜瑕踏进府内,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箱箱赏赐,以及主战派老臣们赠的各式礼物。此外,还有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
一共三排,一排九人,应是按照侯爷的规格故例调的人。
"侯爷,小姐,府内一应物品都已置备齐全,您二位过目,"李公公将一份清单递上来,"若还有什么短缺,吩咐老奴就是。"
这李公公是宫里人,不过临时被派来引个路,这点人情世故苌璎还是懂得的。
"您客气,若有缺的,我再差人去买就是,哪里需要劳烦您。"
她现场翻开一个贴着银封的木箱子,里面整齐排满了白灿灿的银锭子。
她取了两锭,见四下无外人,把银子塞进李公公手里。低声道,"我兄妹二人在外长大,规矩懂的少,还望您多包涵。"
李公公不曾含糊便收下了,心里却高兴的很。
"那老奴便告退了。"
走时,又多提醒了一句,"明日国宴,侯爷和小姐若无事,可提前半个时辰到。"
说完行上一礼,踏出府去。
虽不明缘由,苌璎还是将他的话记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