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伤
江琅房内再没了动静。
秦榜在锦衣卫兄弟们的掩护下放出了信号,四面八方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前来刺杀的黑衣人们看情况不对,抽身想走,却一个个被一排飞旋而来的珠子打在腿窝。
他们没有防备,吃痛地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被震碎般传来剧痛,来不及再撑地起身,身边锦衣卫们的刀就稳稳架在他们颈侧。
谭净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不用再分身乏术,集中精力同那几个黑衣人动起手来,不过几招,黑衣人全都惨叫着倒在地上。
楼上的打斗声止歇,不知道谁发出吹了一声哨子,所有的黑衣人面色一拧,须臾间,纷纷面露痛苦之色,口吐黑血倒在地上。
谢致不疾不徐地走入众人视线中,谭净没有同这些刺杀的死士周旋的经历,没想到他们自尽得如此干净利落,都没来得及命锦衣卫塞住他们的嘴,阁楼里的黑衣人都悉数断了气。
江琅被谢致护在身后,安然无恙,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有溅上。
谢致颧骨处青紫了一块,那还是在外面的时候被谭净打的,他袍角上沾了些许血迹,旁的再看不出打斗的痕迹。
谭净掀袍跪地,叩首道:“二位殿下受惊,殿下恕罪!”
“事发突然,贼人早有预谋,伯清不必自责,快请——”
江琅声音顿止,谭净茫然抬头,见谢致手中握着一把银色的匕首,他抽刀出鞘,几乎没有迟疑,扬手甩出匕首,明晃晃的刀锋直冲谭净而来。
谭净愣在原地,他目光落在谢致青紫的颧骨处,没料到谢致会在此时此刻对他动手。
但那匕首贴着他的脸颊向后飞去,利器刺入血肉,背后响起轰然倒地声,有一个诈死的黑衣人胸前没入匕首,浑身战栗地滚下楼去。
谭净回过神,当即喊道:“秦榜!”
秦榜忍痛上前,当下找不到什么能塞住那人嘴的东西,他单手扼住黑衣人的下颌,另一只手利落地脱下自己的长袜,想也不想地塞进贼人嘴里。
“在外面的时候,将镇抚使错认成了刺客,镇抚使不要见怪。”谢致退到江琅身后,单臂挡在江琅一侧,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护着江琅往楼下去。
谭净摸着脸上被匕首划出来的血口,心里不由得嘀咕,谢致这人还挺记仇。
他打他一拳,他就划他一刀。
不然以谢致的准头,匕首别说擦着他的脸飞过去,就是根头发丝都碰不着。
江让听着外面动静停了,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谭净和素珠护着江让往楼下去,谢致和江琅站在黑衣人面前,他单手扶起秦榜,示意身边的锦衣卫带着秦榜下去治伤。
“这里有我。”谢致回头对谭净说。
谭净的官职在谢致之上,理应是谢致听他调遣才是,但谢致把话说得这样理所应得,他一时还真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
谭净望向江琅,见江琅朝他点点头,默许谢致留在自己身边。
谭净领着一队锦衣卫,大步流星地往外冲:“你们跟我走!”
江琅这边闹成这样,大部分的锦衣卫闻声而来,裴玉那边疏于防守,还不知道情况怎样。
谢致绕着那黑衣人转了两圈,问江琅:“殿下想怎么处置他?”
黑衣人怒目圆睁,匕首刺得位置刁钻,根本要不了他的性命。
他不怕死,本来想着死前再杀一个北镇抚使司,怎么都算赚了,消息传回去,他的家人也能多拿些银两。
但他没得手。
如此一来,他落在江琅手上,日子可就难捱了。
“关起来吧,不必审他,盯紧点,别让人死了。”江琅环视身边的锦衣卫,“若人死了,我可只找你们要人。”
谢致明白江琅的意思,他会心一笑,不要旁人近江琅的身,从一旁抽出一把干净的刀,护着江琅往外走。
在这个关头来刺杀的人,最有可能是冲着裴玉来的。
江州的水患不止因天降横灾,河堤失修,各地官员都要跟着落罪。
在这个时候,来治理水患的官员的态度就格外重要了。
他如何向皇上回禀江州的灾情缘故,直接关系到这些官员的身家性命。
若是旁人还好说,柳又明那是出了名的臭脾气,根本不正眼看他们这种朝廷的蛀虫。
至于裴玉,裴家嫡长孙,妹妹是王妃,自己前程似锦,正想着借这件事立功挣前程呢,哪里看得上他们那些贿赂巴结。
这些官员知道裴玉到了洛城地界,很快就要去他们各自的地盘上盘查问罪了,他们坐不住了,生出些旁的歪心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想杀裴玉保命,但他们是万万不敢动江琅和江让的。
杀朝廷官员虽然是兵行险招,但尚有一线生机。
前些年,朝廷派来巡盐查税的官员也没少出意外。
可若淮王和公主命丧于查此,他们就彻彻底底活不了了。
但今日的黑衣人确确实实是奔着要江琅二人的性命来的,既然如此,江琅的猜测渐渐成型。
若是裴玉也遇到了刺杀,那这两批刺杀的人,必定是受不同的人指使。
他们这里的人是想浑水摸鱼,解决了江琅和江让,再把脏水泼到江州官员的身上。
江琅牵着江让,在谢致和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来到了裴玉的居所。
入目一片狼藉,和江琅那里的惨状不相上下,满地都是尸首,黑衣人蒙着面,乍一看和方才那些人没什么不同的。
裴玉胳膊上挨了一刀,医师正在为他诊治。
裴玉见江琅来,起身要行礼,江让先一步上前按住他:“裴先生不必多礼,伤势如何了?”
裴玉捂着手臂上的刀口,忍痛道:“不碍事,二位殿下如何?”
江琅环视院内:“镇抚使和谢千户及时赶到,本宫同淮王都无恙,裴大人这里怎么打斗如此激烈?”
裴玉朝谭净那边看去,谭净身边还立着一位丰神俊貌的男子,他见状掀袍下跪:“在下姜钦,见过二位殿下,二位殿下受惊了。”
谢致目光扫过姜钦,走上前去,从他腰间抽出一腰牌,正是谭净随身佩戴的那块。
姜钦解释道:“在下原本在房内等伯清回来彻夜长谈,听到这边有打斗声,觉着不对劲,便喊醒旁边几间屋子的锦衣卫,直奔裴大人这边来了。”
谢致听完,没多说什么,他又看了一眼姜钦,将腰牌递还给谭净,只笑道:“腰牌十分要紧,镇抚使收好。”
谭净一向谨慎,腰牌从不随意摘取。
他同姜钦喝酒夜谈,顺手卸了腰牌和刀,临行时竟然把腰牌落下,被姜钦拾到。
今日姜钦用此腰牌,调动了附近的锦衣卫,护了裴玉周全,这是立了功。
江琅不多说什么,谢致自然也没有立场去苛责谭净。
但江琅信任谭净,同姜钦却素未谋面。
许知谦把姜钦压在青州,就表明了他对此人的态度。
若是再有下一次,姜钦若存了些旁的心思,借着这腰牌犯下过错,为江琅闯下祸事,再或为一己私利反叛江琅,那时就追悔莫及了。
谭净面色一赧,将腰牌收好,听裴玉继续说:“这些贼人是冲着我来的,牵连二位殿下,下官罪该万死。”
“没想到刚到洛城,他们就按捺不住了,这么急着动手,洛城倒是个是非之地。”
夜深,江琅没有久留。
她吩咐谭净传令,今晚起锦衣卫巡夜的人数要再添一倍,裴玉这里要格外提防着有贼人来袭。
此外,秦榜受了伤,谭净被江琅指派去保护江让,谢致理所应当地留在江琅身边,裴玉身边自然也不能缺了近身守卫的人。
月黑风高夜,今晚注定无眠。
江琅抿了口浓茶,皱着眉,嘱咐谭净:“洛城灾情未平,秦榜负伤,裴郎中身边不能缺人。姜钦千里迢迢赶来,想必另有所求吧?”
谭净说:“守真想入锦衣卫。”
江琅傍晚就想好了姜钦的去处,她点头:“原先只知道他文章写得好,没曾想武艺也如此出众。他既然误打误撞救了裴郎中一次,这段时间就让他跟着裴郎中吧,至于差事——”
谭净和姜钦是兄弟,今日又有腰牌的事情在先,哪怕他真的存了些私心,想为姜钦谋些什么,现在也半个字都不能说。
“他是个可用之才,只是心性浮躁,不比伯清你稳重周全。这次从瑄京带出来的锦衣卫不多,正缺人手,但姜钦初来乍到,不能越过秦榜,就让他领总旗的差事吧。”
“总旗?”姜钦双手比划着,气极反笑,他不满地对谭净说,“咱们真心诚意投靠殿下,那秦榜一个外来的,他算什么东西?也压在我头上?”
谭净拉着姜钦坐下,劝他道:“殿下处境艰难,锦衣卫内的调遣不能随心任性,如今先谋个总旗的差事,往后日子还长,凭你的才干本事,还怕没有立功的机会吗?”
姜钦明白谭净说得不无道理,但饶是如此,他仍咽不下这口气,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话是这样说,但我不远千里跑来,只一个总旗......若传回青州,恐被人笑话了去。”
谭净一本正经地说:“这话不对,有我在这里,谁敢看低了你?咱们当初投到闲鹤斋,本来想的就是不论官职大小,就图个安稳,咱们兄弟能在一处就好。”
“现下咱们跟了殿下,有了这样施展抱负的好机遇,殿下也从不刻薄,更不会苛责斥骂。这已经比咱们原先预想的好上许多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姜钦听完谭净一席话,良久也没做声,他没和谭净争辩,长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挎着刀往外面散心去了。
天际泛着青色,破晓时分,远处时不时有鸡鸣狗吠之声,显得旷远幽静。
馆驿后面有一片竹林,姜钦无意中走到这里,早上灌木的绿叶上凝着露珠,走进竹林,扑面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
这气味令人舒心,姜钦的内心也缓缓静下来,他朝里走了一段,怕走得太深,等下返回去要耗费太多时间,刚上任,耽搁了办差不好。
他靠在竹子边上,顺手薅了几片叶子,叼在嘴角,环着臂闭目养神。
江州许久都没有晴过,天空中灰蒙蒙的,林间幽静,却少了几分生机。
若是谭净,或许可以在林间吹箫抚琴,挥剑起舞,这是他在沧州做公子的时候养出的雅致情趣,这些年虽疲于奔波,并不常有这些风雅事,但他骨子里对这些东西还是喜爱。
可姜钦不然。
他不喜欢苍凉凄清,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肉才是他心中向往。
故而姜钦没打算在竹林待很久,等心里觉得好受些,不如来时那样烦闷了,就打算离开去当值了。
他吐出嘴里的叶子,有模有样地整了整衣裳,嘴里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说完像是释怀般,耸耸肩膀,莫名地笑起来。
刚要离开时,裴玉出现在他来时的岔路口,远远地就叫住他:“姜公子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