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斩心魔如有神助,灯火访旧风月段郎
话语比动作厉害之处在于,它虽不能伤及身体,却能像慢性毒药一样,长久而反复地伤害人心。
戚氏的咒骂恶毒而粗俗,与记忆中嫡母那句颇为克制的“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相互呼应,令静临耻辱到浑身颤抖,腿脚脱力,靠着门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
泪水流到嘴角,味道咸涩,静临张了张嘴,只发出了难听的呕哑之声。
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终于哭出声响了。
自小熟读《女诫》、《内训》,将什么闺学阃范记得烂熟,更将什么劳什子十八不准抄写了千万遍,说什么“莫买命算卦,莫听唱说书,莫结会讲经,莫斋僧饭道,莫修寺建塔,莫打醮挂旛,莫山顶进香,莫庙宇烧香,莫招神下鬼,莫魔镇害人,莫看春看灯,莫学弹学唱,莫狎近尼姑,莫招延妓女,莫结拜义亲,莫往来卦婆、媒婆、卖婆,莫轻见外人,莫轻赴酒席”,衣食住行都有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目不斜视,笑不露齿,就连哭,都不能哭得尽兴!
偏不,今天偏要就要哭个尽兴!她要哭出声,要嚎啕大哭,要哭得淋漓尽致,哭得山崩石裂,哭得冉柳两家的祖宗牌位都被泪水腌烂了才好!
静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她只是觉得耻辱和不甘。
“规规矩矩像木头人一样活了十七年,偏偏做出那样的下贱之事,活该被人糟践、被人唾弃!”
又一个耳光。
静临真恨自己,既不能规矩到底,活成柳兰蕙的样子,偏偏又拉不下脸,干脆活成花二娘。
一半是柳兰蕙,一半是花二娘,懂得什么是好女子,偏管不住自己一颗不安分的心。
“老天爷是存心要折磨我吧!”
静临发泄累了,哭不动了,方才觉得脸上的肉僵硬发麻,嘴唇因为向两旁咧得太久而干裂生疼,地面的寒凉顺着小腹蔓延到全身,整个人忽冷忽热,头脑昏沉。
热,像是下油锅,煎熬得人骨头都酥烂了。
冷,像是下冰湖,冻得人血液里都是冰碴子。
柳茂从黑黢黢的大炕上坐起身来,身形在阴影里逐渐显现,静临看到他正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青白浮肿的脸上透着黑沉的死气,笑得阴森可怖:“淫*妇,十八层地狱的滋味好受吧?你谋杀亲夫,不守妇道,不仁,不孝,不义,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静临起身逃跑,可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无论如何都跑不快。
柳茂阴魂不散,紧紧跟在身后,“你跑啊,再跑,跑得了吗?哈哈哈哈哈!”
他嘴角一咧,笑得露出死白的牙齿和青灰的牙龈。
伸出双手掐住静临的脖子,“淫*妇!和我一起死吧!”
静临感到喘不上气,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无力。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柳茂快要得逞了,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静临彷佛能看到他黑色的尖锐指甲正在一点点嵌入自己温热的脖颈。
“凭什么!”
一阵愤怒涌上心头,带起心尖血液翻滚,静临忽然感到一股滚烫的力量。
如有神助,她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柳茂的钳制,并反手掐住了那死鬼肿胀的脖子。
“我问你凭什么!”
柳茂被她掐得露出了半截紫红的舌头,眼珠向外鼓出,好像是在说“你怎么敢?”
“是你先欺负我的!你先欺负我的!”
静临好像是疯了,她盯着他的眼珠子,手下了死劲,不把他的眼珠子掐出来便不死不休!
“是你该死!”
随着静临使出最后的力气,柳茂“砰”地一声灰飞烟灭,破碎成一股阴风喷在脸上,令人感到舒适地清凉。
这死鬼又死了一回。
静临缓缓睁开眼睛,成排的梁木在视野中渐渐清晰,她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了炕上,身下好像铺着什么东西,毛茸茸的,很暖和。
一见她睁开眼睛,翠柳大喜过望,大声叫银儿道:“欸!真醒了!”
银儿赶紧过来,取下静临额头上的湿毛巾,用手背摸了摸,又试了试脖颈的温度,方才放心道:“可终于退烧了!”
静临想起身,却被翠柳一把按了回去,“你可终于醒了,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两天了?要不是我和银儿来看你,戚氏那个死老太婆怕是要任由你病死!”
她快人快语,说完方觉话不好听,赶忙又道:“呸呸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说,有我们银儿神医在,保你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银儿脸一下红了,人也忸捏起来,小声道:“瞎说什么呀!”
静临余光看见枕边的药碗,“你还懂医理?”
银儿不好意思道:“跟我娘学了一点,只会看个头疼脑热,再多的就不会了。”
静临心中了然,难怪梦中感到一股热流,之后人忽然就有力气了,原来不是神助,而是这两个姑娘的一碗药之功。
看静临一直没说话,她又急着补充道:“你别担心,方子我问药店的掌柜核验过了,没问题的!”
“我——”
静临拄着胳膊撑起半个身子,下意识地想谢谢人家,还想问问药钱,可刚说出一个“我”字,忽然想到在王干娘家那个早晨,出于礼貌给了五两银子,反倒招惹得翠柳生了气,这句谢便讲不出了,出口的话变成了“我靠一会儿。”
银儿赶紧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头还疼吗?”
静临轻轻晃了晃头,又大力摇了摇头,“不疼了。”
也许是她晃荡脑袋的样子显得颇有些傻气,银儿抿着嘴儿乐,翠柳一屁股坐到旁边笑道:“怕不是烧傻了吧!”
静临忽然想起什么,掀开被子去看身下的皮袄,翠柳又止住她道:“知道你爱干净,污的地方早洗了,王干娘帮你用火盆子烘干的,放心吧!”
既如此……那自己的衣裤岂不是也?
静临微窘,看翠柳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又想起一桩要紧的事。
“糟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段不循说要你今天上午去衙门登记黄册呢,你赶紧去吧,可别耽误了大事!”
翠柳方才还精神着,一听这话顿时萎靡,垂头丧气道:“可别提了,县官老爷不答应,空欢喜一场!”
“什么?”
静临惊急之下,整个人的调门都拔高了,因风寒而略沙哑的嗓子险些破了音:“怎么会这样?”
银儿赶紧握住她的手,又将水碗递了过来,急道:“诶呀她逗你玩儿的,你刚好,千万别着急上火,快喝口水润一润!”
静临将信将疑:“真的?”
翠柳憋不住噗嗤一乐,笑得没心没肺:“你可真好骗!告诉你吧,昨儿个人家就带我去衙门办好了,我现在附籍在王干娘家,和银儿是亲姐俩啦!”
静临这颗心被她骗得大起大落,恼得啐了她一口,道:“哼!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怪我多管闲事!”
翠柳毫无愧疚,反拉着银儿笑道:“你看她,除了会端着假笑,也会恼、也会骂人,这才像个活人哩!”
静临实在忍不住,伸手要拧她,却被她灵巧地闪了过去。
银儿急得摆手道:“都消停会儿吧!要不药可白喝了!”
静临和翠柳看她急起来也像只愤怒的绵羊,只会捏着小嗓子眼“咩咩”乱叫,对视一眼,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堪堪止住。
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哭一回,病一回,醒来之后,好像是重新活了一回,真好。
偷偷抹了一把眼泪,静临问翠柳道:“段……我表哥带你去的?”
翠柳摇了摇头,“不是,是他身边那个叫名安的小厮。他们好像是急着回京城,所以就来找我,赶紧将事儿给办了!”
原来是这样……回京城也好,静临心想,本就是不该相遇的两个人。
“托你表哥的福,往后呀,我就是个自由人了!现在想起来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你当时跟你表哥说的时候我都懵了!现在想来也是遗憾,当时真应该跪下给人家好好磕三个头!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啊,要说你表哥这人嘛,啧啧,看着就有权有势,不太好相与……哪想到,其实他人还怪好的嘞!”
“嗯”,静临垂眸,下意识地咬了咬唇,闷声道:“还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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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什么生意都做,珠宝首饰,丝绸锦缎,皮货药材,食盐茶叶……通有无,交相利,凡是有利可图、有差价可赚的买卖,他都做。
不过,他虽富得流油,日子却过得又糙又奢。
糙,糙到没有置办一处固定的宅子,甚至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按说他这样大的家业,身边少不得总管府务的管家,经营账目的账房,伺候笔墨的书童,收拾园子的花匠,抬轿的轿夫,做饭的伙夫,粗使的杂役和做细活的丫鬟。稍有些财力和头脸的人家甚至还要畜歌伎养戏班,可这些段不循一个都没有,身边唯有一个名安还是当半个儿子养的,做不得太多伺候人的事,这两年更是被他派到各个铺子里学生意,也不常带在身边。
可要说他奢也是真奢,正因为过得糙,日常生活没一件事不需要在外面花钱买,人看他有钱,惯常多要三分,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权当不知道,那银子就跟水似的往外流。
最贵的便是住。忙时就地住在店铺,偶尔住酒楼客栈,日常住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莺莺燕燕脂粉扎堆儿的青楼楚馆。那地方表面上是温柔乡、富贵窝,实则是个销金窟、无底洞,富贵子弟一时昏头,在里面包个相好的一两年,便有倾家荡产之险,段不循却干脆将青楼当成了自家卧房,相好的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
他倒也不是色中饿鬼,不过是睡觉挑剔,有两桩怪毛病。头一个便是认床,睡一张床不能太久,久了就睡不着,因此便要常常换地方;第二便是对声音敏感,不能太吵,也不能太静,需得有闹中取静的感觉,方才睡得香。
两下里都符合他要求的,也就只有房舍雅洁精致、日夜丝竹萦耳又不过分吵闹的青楼了。
北京城朱门绮户的青楼多了去了,按说泗芳家是无论如何也入不得段不循眼的,他好歹是个银子多到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巨贾,还不至于沦落到私窠子里睡觉。
泗芳家吸引他的,不是屋,不是床,而是泗芳这个人——的手艺。
段不循宛平这一趟走得颇郁闷,说不上生气窝火,只是心里发闷,整个人怏怏不乐。人一憋屈,胃口就不好,嘴巴淡而无味,总想吃点熨帖肠胃的家常菜,脚步一转,没多想就走到了胭脂胡同。
这胡同修得弯弯曲曲,挨挨挤挤都是做皮肉生意的人家。天一擦黑,各家门口都挂上了亮丽的八角宫灯,红的粉的绿的黄的,糊什么色的都有,一眼看上去真是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神迷之余,情不自禁去想里面的旖旎风光。
各家的姑娘早都打扮好了,或倚门而笑,或笑语盈盈,为了招徕生意各出解数。
段不循方一现身,便在脂粉河里激荡里谑浪,“呦!这不是段大官人嘛,有日子不见了,来家坐坐?”
“嘁!省省力气吧,咱们哪有泗芳那么好命,只陪一个,就把咱们陪一万个的钱都赚了!”
被抢白的人不服,故意高声道:“钻钱眼里了?老娘不在乎钱,老娘是想尝尝,人家说的’段不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段不循嘴角一扯,无奈一笑,总是男人调戏女人,今天他反被女人调戏了。
都是可怜人,随她们怎么说去吧。
七转八拐到了泗芳家门口,灯没亮,这是不接客的意思,段不循心里稍微舒服了点。
叩门三声,无人应门,段不循眉头微皱,加大了手上了力气。
又是“咚咚咚”三声,门方才从里面开了道小口,露出个裹着绿头巾、缠着红腰带的人影儿来。
钱二仰着一张马猴脸,冲段不循谄笑道:“真不巧,今儿泗芳身上不爽,您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