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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眼前人想宛平客,问眼下计说旧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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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在风月场素来是好说话的,出手大方脾气又好,从不故意为难人。可他毕竟不是没脾气,好脾气也是冲着女人可怜,不是冲着吃软饭的无耻。

今天本就心里别扭,见钱二这副德行顿时就撂了脸,冷冷道:“她身上不爽,你也不爽?”

钱二赔笑:“爷您说笑了!小的爽也没用不是,既不能陪您睡觉,也不会给您做饭呐!”

“倒茶也不会?”

“这……我的爷,您是喝明前龙井的人,咱们家的高碎哪能……”

他如此遮掩,段不循心中料定里面有猫腻,当下不待他说完,后退一步,抬脚朝门猛地一踹,钱二“诶呦”一声载倒在地上,却还不忘抱住段不循的大腿,“泗芳今天真不方便见客,您快回吧!”

他提高了嗓门说这话,不像是求段不循,倒像是给屋里的人通风报信。

段不循一脚将人踢开,刚进屋便见泗芳被人骑着按倒在牙床上,脖子被狠狠掐着,脸色憋得青紫,再有一会怕是要断气了。

“狗杀才!”

段不循怒火中烧,上去一把薅住那人的脖领子,拎小鸡崽子一样将他提溜下来,挥拳照脸就是一下子,“你活腻了!”

那人被这一下打得仰躺在地上倒气,段不循还要再打,却被泗芳从后面紧紧抱住,哭着对地下那人吼道:“滚啊,还不快滚!”

那人吃了一拳好打,倒是能屈能伸,屁都不敢放一个,当下连滚带爬起来溜了,钱二见势不好也早跑了,小院里就剩了泗芳和段不循两个。

段不循挣开泗芳,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泗芳却一头扎到他怀里,呜咽道:“你、你终于回来了!”

段不循身子一僵,过了半晌将人推开,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泗芳脖子上被掐得发红的一圈痕迹这会已经变得青紫,见段不循目光落在上面,泗芳一扭身,又扑到床上抽泣起来。

“钱二为了多挣钱,你不来的时候,他就逼着我接客!我不从,他就用针扎我,都是见不得人的地方,细细密密的小孔,就是有千万个针眼子也教外人看不出来!我……我实在扛不住了,今天就答应了他,谁知偏教你赶上了!他想将你搪塞回去,刚才那人怕我出声惊动了,情急之下便掐我的脖子……我、我差点被他掐死……呜呜呜……”

段不循脸色依旧不善,“为什么放那人走?”

泗芳从床上坐起来,抹了把眼泪,“你那样大的力气,再打怕要出事。真打起官司来,对谁都不好,谅他往后也不敢再来了,就算了罢。”

段不循看着她脖颈上的青紫,知她方才的确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软了语气,无奈道:“满京城都是我的铺子,你就不能遣个人知会一声?什么狗东西,也敢肖想我的人,当我是摆设?”

泗芳被这句“我的人”说得浑身一震,抬眼看段不循神色,他却转了身,抬步走到靠窗的矮榻上坐了,自己倒了杯茶,拿到嘴边,却又放下了。

“用这个,这个只有你用过。”

泗芳从茶几下的两层木抽屉里拿出一方漆木匣子,里面用干净的绢布垫着,上面放着一对白瓷茶碗儿。

段不循将一只拿到手里端详,恍惚有点印象,似乎每次来这里喝茶的用的,确实都是一只白盏。

倒了一杯茶递给泗芳,道:“喝口润润。”

泗芳赶紧接过来,只喝了一口,又匆匆将茶碗撂下,“官人没吃晚饭呢吧?想吃什么,我去做。”

“吃了,”段不循垂眸喝了口茶,指指茶几对面的位置,“坐下说会话。”

泗芳依言坐了,却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局促。

段不循吐了一口茶叶末子,皱眉道:“钱二都把银子使在哪儿了?怎么净买这样的东西。”

一提钱二,泗芳顿时有了话说,脸上的局促不安也变成了愁容惨淡。

“还能用在哪,”她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再多的银子也禁不住往赌桌上放!若不是他染了这么个毛病,我也不至于、不至于出来做这样的营生!有时候我心里就想,跟一个这样的男人过日子,还不如直接当个寡妇!”

她说到伤心处又有了泪意,只是碍于段不循的身份,硬生生又将泪忍了回去,做出一个强笑,道:“看我说这些做什么,官人果真吃了么?要不要再用些夜宵?”

段不循已经没了胃口,起身道:“不了,你明天支人去宝光阁柜上领一百两银子,告诉钱二,再有一次这种事,小心他的爪子。”

泗芳慌忙起身,“不用不用”,她嗓子发紧,“官人给的已经够多了。”

段不循根本不在乎这点钱,语气也带了几分不耐,“给你就拿着!”

泗芳却上前一步,双手拉住段不循一只袖子,声如蚊蚋道:“就是一座金山也得让他败了,官人若真可怜我们,就叫他去店里当个打杂的罢,也不消给多少工钱,但求拘着他,别教他再赌了!”

泗芳柔顺的眉眼蹙到一起,看得人心里发苦。

段不循居高临下,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不由窝着一股火。刚才还说不如做个寡妇,这会儿倒给钱二张罗起前途来了。

若是冉氏……段不循没由来地想起了静临,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敢大半夜找情郎私奔,敢为奴婢要身契,还敢当面拒绝他的示好,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含嘲带怒地挑衅他,说她看不上他。

若冉静临是泗芳,她大概会想办法,要么琵琶别抱改嫁他人,要么一走了之,要么……段不循没根据地胡乱揣测,要么干脆了结了钱二,直接做个小寡妇!

泗芳觑着他嘴角彷佛挂了一丝笑意,以为他是要答应了,忙又切切哀求,“官人看在奴的薄面上,就教那行货子去试一试罢!”

哪知段不循变脸如变天,方才还如朗月疏星,说话间已是寒天肃夜。

“我从来不用赌徒,抱歉。”

泗芳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面上顿时青红交织,看着门口晃动的帘子,呆愣愣地站了很久。

-

自打静临一病,戚氏对她的态度就变成了不闻不问。既不过来催促煮饭洒扫,自己做好了饭也不叫她。静临那点值钱的细软都给了戚氏,柳文彦留下那五两碎银子也给了王婆母女,这会儿真是荷包比脸都干净,穷得一文不名。

既无钱买吃食,又不好意思总去银儿家蹭饭,只得自己下厨。

凑合着把灶烧热,人已经被呛得灰头灰脸;又不会做饭,只好糊弄着煮些面疙瘩汤和苞米面粥喝,顿顿都是对付个水饱,几天下来,已是肚囊瘪瘪,面有菜色。

这会实在是饿得头脑发昏,静临只得拖着虚浮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往灶房走。

到了灶房,揭开面缸一看,竟是已经见底了。

又揭开旁边的两个米缸,都是如此。

昨天还有小半缸呢,没道理一天就空了。

静临想到戚氏,一扭头,却见她正挓挲着两个膀子,一脸得意地盯着自己看好戏。

静临一见她的嘴脸登时觉得反胃,“咣啷”一声撂下米缸上的木头盖子,冷着脸就往出走。

戚氏在她身后啐了一口,高声道:“我们老柳家耕读传家,不养吃白饭的闲人。什么活都不干还想吃饭?嘁!你想得美!”

到隔壁王婆家,翠柳一见静临的模样,二话没说直接钻到灶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烫,慢点吃!”

静临看到白面条上泛起的点点油花,眼睛都绿了,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连放凉都等不及,风卷残云般,几口便将一碗热腾腾的面吃个干净。

“本以为吃不惯面食的,原来是没吃到过好的!”

一碗下肚,人也有了说话的力气,静临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真心实意地赞道。

翠柳笑道:“饿急了吃什么不香!看你往后还挑不?”

银儿比她细心,瞧静临脸色不好,关切道:“怎么饿成这样?”

静临苦着脸,本想就着话头骂戚氏几句,倒一倒心里的苦水,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好意思,只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你们帮我出个主意,得想个活计,有点进项不是?”

翠柳闷头想了半天,转头问银儿:“你有啥主意?”

银儿眨巴着眼睛看向静临,“娘子针指做得怎么样?”

“还行,在家里没事干,也就只能描花样做绣活了。”

静临说着掏出一方天青色的丝帕,指着上面的湖绿色兰草道,“这个是我绣的。”

银儿接过来看了一眼,垂眼道:“真是巧思,颜色也清新。”

还是翠柳心直口快,撇一嘴道:“自己用还行,卖别人估计不行。”

静临赧然,赶紧将帕子揣了回去。

在家的时候,嫡母总是夸她女红好,她竟还当了真,方才想和翠柳、银儿两个炫耀一番,不想竟被打了脸。

银儿看她勾着头红着脸,赶紧安慰道:“没事,这个既看天赋也看功夫的,娘子绣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再说,现在都用什么绣架、织机,半天的功夫赶得上咱们两天的产量,针脚又密又齐整不说,价钱还便宜,哪个还肯花钱买咱们的笨活计?这个不成,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翠柳方才一直苦想,这会忽然眼睛一亮,拉着静临道:“对了!你不是读过书吗?会不会画个扇面什么的?我看外面这个卖得很好,咱们平常人家也买不起什么名家字画,你画个热热闹闹的鸳鸯蝴蝶,价钱低一点,肯定能卖得很好!”

“……”

静临默了半晌,实在难为情,“我……画得不太行。”

见翠柳还看着自己,她又小声补充道:“……还不如绣的。”

翠柳两手一摊,失望道:“那没辙了。”

银儿想了想,又问:“糖水点心呢?娘子是徽州人,若能做些当地特色的吃食,可以拿到我家来卖。”

这回不用静临自个回答,翠柳抢道:“她要是会做吃食,刚才还能饿成那样?”

银儿也犯了难,心里将说书的唱戏的养花的抬轿子的活计挨个想了个遍,倒是也有女人干这些,只是冉静临不是个能抛头露面的,长了一身的细皮嫩肉,怕是也干不得粗活累活。

这可难办了。

王婆先前在前边儿看茶水生意,半天也不见有客来,便进屋来歇着。方才竖着耳朵在帘外听了有一会,这才掀帘子进来,笑道:“这个问题娘子问错人了,她们两个黄毛丫头懂什么?不嫌弃的话,老婆子给你说说?”

静临赶紧道:“干娘哪里的话,如蒙赐教,不胜感激!”

她一文绉绉起来,翠柳就觉得牙酸,在她背后偷偷翻白眼;银儿却顶喜欢她这样讲话,在心里偷偷学着。

王婆脱鞋上了炕,背靠着窗户,盘腿坐在三个姑娘中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未开口先叹气,道:“咱们女人家,要想不靠男人活着,可是不容易啊!”?

静临别的不会,顺杆爬给台阶的场面话是会接的,于是赶紧道:“正是如此。干娘一人带着银儿,还能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井井有条,想来定是吃了许多常人吃不得的苦头、忍了许多常人忍不得的委屈,实在是不容易。”

这话上道,王婆爱听,继续道:“是啊,一个女人家带孩子,其中的心酸就别提了!转眼她大了,我也老喽!想当年我老婆子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一枝花,提亲的人将门槛都踏破了,我一个都看不上。这些人里边还有个书生,只清明祭扫时见了一面就相中我了,回去就跟他娘说非我不娶,转头就上我家来提亲。我躲在帘子后面一看,这人老实巴交的,话没说几句,脸就红到了脖子根,活像个锯嘴葫芦。我当年心高气傲,哪能看上他啊,就一口给回绝了。后来才知道,是我眼拙了,人家如今竟发达得不得了,和我一比,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喽!”

静临听得入了神,追问道:“他现在是做什么的,可娶妻生子了?”

王婆心里得意,又故意卖关子,“唉!不提也罢!”

静临的心思一时被她给带跑了,情不自禁想象她与那书生当年情状,一边摆弄指甲一边出神,还是银儿厚道,埋怨王婆道:“娘!你倒是赶紧说正题啊!”

翠柳笑倒在身后的被摞上,“这件事儿,干娘的嘴巴没说出茧子,我们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可下来了个爱听的,干娘可得好好过一回瘾呐!”

王婆笑着拍了她一巴掌,方才清了清嗓子,道:“不扯了,说正题儿,干娘给你们说说,这世道,咱们女人家到底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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