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收养协议
银觉得现在开玩笑的可能是自己。
因为伊尔迷现在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本以为整个事件在她对伊尔迷放话的那一刹那,就结束了的。
她都说了以后不要伊尔迷管了。
以她对伊尔迷的认知,伊尔迷应该冷冷的面无表情,然后就不再管她才对,毕竟她就是一个麻烦。
但戣透露伊尔迷当时竟然想直接追过来,是基裘阿姨和席巴叔叔阻止了他出现。银总有一种恍恍惚惚不真实的感觉,感觉她进入贪婪之岛后别人嘴里形容的大哥,和她印象中的大哥根本就不是同一个。
总之很反常。
所以出来之后,她就更不敢回酷酷戮山了。
她在贪婪之岛上思考了很多,有关于酷酷戮山和伊尔迷,最终只想通了一点,就像伊尔迷所说的那样,如果安心躲在戣背后,躲在酷酷戮山里,那么她永远只配做一个没有选择权的小孩子,即使没有人听她想说什么,也没有资格觉得难过。
她永远会是一个姓氏模糊的影子。
所以,尽管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她还是在贪婪之岛上就做好了决定。
她要暂时离开酷酷戮山。
刚刚那一瞬间,她脱口而出一句原来戣没有在开玩笑,可是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她这句话也很奇怪。
没人会拿伊尔迷大哥开玩笑的,一点也不好玩,字面意义上的不好玩。谁会拿生命开玩笑呢?
银感觉自己要遭殃了。
深黑色的眼睛锁在银身上,伊尔迷像是要把她五官的每个细节都观察清楚。
她照过镜子,虽然不想承认,但她长得像金,就是那种融入森林中魔兽都不会注意毫不值得推敲的长相。所以她从来没有被这么长久的凝视过。
让人有些不太自在。
审问?又不太像,因为也不是审问的时候带着的那种有杀意的气场。但也浓烈得很让人不舒服,银捂住了自己的脖子,甚至觉得被某种沉重的黏腻的东西掐得喘不过气来。
她出于本能地推拒了一下伊尔迷。
但瞬间她的手腕就被捏得更紧了。
虽然被捏得很紧也很疼,但银却不知道呼救,她只在凝滞的氛围里长大眼睛和嘴巴,微微喘息,如同一只溺水的鱼。
直到伊尔迷自己发现了被他捏得青紫的手腕,才自己松开了手,却也没允许她逃到太远的地方,而是用双臂架起了一个不容逃脱的困局,但没有开口。
问为什么不回家么?酷酷戮山从未是她真正的家。问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够与他无关?但是在长达几年的收养时间里,她确实不知道自己与他有关。
困在身体下的小女孩一边喘息一边眼睛不安地转动,明显在思考着凭她的脑袋想不出的对策,所以她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困苦的表情。
咳嗽了一下,她似乎终于忍不住尴尬的沉默,但一开口又是十分敏感的话题:“我,看到那个合同了。”
但是她看到得太晚了,以至于花费了片刻才重新理解了这几年自己的角色,用了一个下午才消化掉,然后大概还要用很久来难过。
“我,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她在身上摸索了起来。
今天出来前她抽出来带在了身上,总有种今晚能用上的感觉。
银从口袋里抽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了伊尔迷。
“这么多年麻烦伊尔迷大哥了,如果我知道的话……”她声音轻轻地道,“我会更听话一的。”
如果知道这是一笔交易,知道是寄养,知道监护人姓名是伊尔迷的话,她会更加听话一点的,努力不做他职业生涯里的污点。
可她刚开始以为是做客。
然后久而久之,因为太喜欢揍敌客了,又忘记自己是一个客人。
伊尔迷还没有看到那张纸就知道她要拿什么,她和他之间唯一的那张合同。
但是她犹犹豫豫地掏口袋的时候,伊尔迷并没有反应,甚至她最终下了决心把合同递过来的时候,伊尔迷也没有接。
银咬了咬牙抬高了手腕,把那张纸伸到了伊尔迷眼前,请求道:“这个订单就此终止吧。”
戣让她的态度要好一点。
银心想,这么诚恳地请求,应该算是态度良好了吧。
伊尔迷凝视了很久,久到体魄强健的银都觉得太久了,手中薄薄的一张脆弱的纸也要被空气中流动的念能力撕碎的时候,伊尔迷才抬起了一根手指懒懒地碰了一下那份文件。
有一种触电的感觉顺着那张纸打在了银的身上,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耳边炸起了伊尔迷的呼吸和问句。
“我的订单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单方面终止的?”
文件在伊尔迷清冷地问句中落地,显得可怜巴巴的,就好像现在不知所措的银一样。
银像是被烫了一下瞬间离开了伊尔迷十分靠近的脸。
她慌慌张张地蹲下捡那张合同,又默默趴到了地上,开始计算。
“原订单照常支付,二十倍最高赔偿,加上再二十年的赞助。”她提笔刷刷地算着,然后得出了一笔天文数字,举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伊尔迷给他看,“这样可以么?”
这是她所能想象的最高金额了,在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贫穷的基础上,光是用搬运的,就感觉自己要很久才能还清。
但如果能补偿此时此刻的伊尔迷,解决问题的话,银也是愿意的。
如果不是伊尔迷的培养,她对于戒尼本来就没有任何概念。
她愿意倾家荡产来偿还伊尔迷收养她的情分。
眼巴巴地看着伊尔迷,希望能和解一个不错的结局,伊尔迷居高零下地看着她。
不愧是跟着伊尔迷收了很久账的存在,她很了解能让伊尔迷满意的赔偿额度,一般情况下这种赔偿伊尔迷会选择收手,但这次伊尔迷不仅没有觉得满意,反而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然后呢?”伊尔迷问,“一刀两断?”
他声音冷淡地质问道,“你要和酷酷戮山一刀两断么?”
“……”
银不喜欢这个词。
她当然不想,这样的逼问让人为难,但她好像也没办法做出妥协,如果现在不回去酷酷戮山也不能回去酷酷戮山的心情就叫做一刀两断的话。
银艰难地点了点头,默认了伊尔迷的这个说法,并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大哥。”
其实并不知道能否叫大哥,可是太习惯了,就像一种通用语,她竟然也找不到第二个词可以称呼眼前的人。
伊尔迷,伊尔迷,伊尔迷。嗯,还应该是大哥,不然怎么都觉得不够尊重。
空气中终于沉默得更加厉害了。
一道道属于富力士的不怕死的惊天之语在空间中炸起,每句都是戣听到会捂住嘴巴直接让她自杀情商的那种毫无求生欲之语。
她一步步的清算,还算得颇为清楚。
“我会把所有带着揍敌客标志的东西都找到还回去。”
“我也会删掉联系方式的,还有密钥。”
“我不会用任何在揍敌客学到的东西的,可以么?”
银怯怯地抬起头,试探伊尔迷满意不满意这些条件,心里在滴血,就像当初离家出走跟踪奇犽的时候,忍痛把所有和揍敌客有关的东西全部一股脑扔掉,不让任何人看出来她曾经在揍敌客逗留,也不留下任何麻烦的那个时候,站在垃圾桶旁边的感觉。
想把垃圾桶也打包带走。
明明是不舍得的,明明满眼都含着挣扎,但是说起道别的时候,却比谁都果断。
伊尔迷明明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念封住了所有的退路,却觉得那个一脸绝望的孩子,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是不为他所控的。
原来不仅仅是要一刀两断,连在揍敌客学到的任何东西都不打算带走。
“你知道,离开的意义么。”伊尔迷问她。
她应该是不明白的,凭她对揍敌客家族温和又不知道从何而起的解读,那个家里的一切都很美好包容,从来和残酷不沾边。
但这其实是律法最为不通情理的一个家族。
伊尔迷薄唇亲启的质问道:“你知道离开了,就永远都不许再回来了么。”
“你知道离开意味着,如果有人付了足够的钱,我们也会来杀你么。”
“你知道什么是退出么。”
银隐约听说过离开的奶奶的故事,连最值得尊重长辈也不例外,从此和家人再也不相见,她知道那是怎样的代价,光是想想心中都会传来钝痛。
但是,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含着泪道:“我明白。”
半晌,伊尔迷声音嘲讽地道:“揍敌客从来没有做过这么亏本的买卖。”
银茫然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已经尽力偿还了,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大哥才能够满意。
那种不解又困惑的表情,明明这就是她的麻木和懵懂,伊尔迷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点,来自富力士的嘲讽。
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个传言,这个世界上最冷酷的姓氏不是杀手家族揍敌客,而是富力士,明明上一秒还在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他却能抛下伙伴、妻儿、弟子,去追求梦想。
而你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了不再与你同行。
如果不是基裘提起,伊尔迷都不知道,他号称世界上没有朋友的爸爸席巴和富力士金曾经是朋友。
就和现在的小杰和奇犽一样,但终于有一天,他们两个之间也再也没了交集。
没有朋友是会永远并肩而行的,尤其是揍敌客和富力士。
他曾经看着银和戣亲密的姿态,冷眼旁观地想。
每个揍敌客和富力士都是在这里分道扬镳的,她们也不会例外。
只是没想到,她还没有先和朋友分裂,倒先跑到了他这里,一个法律意义上负责了她几年,还将负责她近十年的监护人这里,提出了诀别。
“回酷酷戮山。”伊尔迷的要求这么突然响起,他不再绕弯子,懒懒地垂下了眼睛,直接要求道,“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机会。”
“酷酷庐山还是哥特拉斯。”
“揍敌客还是富力士。”
“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
银被这几声质问地头皮发麻,她不知道为什么伊尔迷突然就开始逼迫她做出一个选择,她最害怕做的那种选择。
到显然伊尔迷正在断了她所有的退路,他要她选,在两个家庭,两种生活里做出选择,现在立刻。如果以前的银一定毫不犹豫地选酷酷戮山,可是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她突然明白自己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说出那个答案。
不被当做家人可以么。
被当做家人就要被偏执的爱包围着可以么。
每个人都被那个名为伊尔迷的东西包裹着,真的可以么?
她的选择是拒绝。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喜欢的酷酷戮山、喜欢的大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就像戣说的那样,伊尔迷在她面前一直藏得很好,也许直到此刻才真正暴露出了他狰狞、古怪又不讲理的那面。
在贪婪岛上的时候她们分析过为什么会闹成最后这个样子,银会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我们以虚假的,符合你预期的形象出现在你的面前。”戣看着她的眼睛说,“因为你不会喜欢真实的我们。”
银有些动容,她轻声问:“所以你们不想让我发现么?”
戣翻了个轻微的白眼:“因为你发现不了。”
“……”
戣肯定地道:“你真的发现不了。”
就像大哥吧,他已经一步步试探,把最恶劣的自己暴露给她了,她还是发现不了。
如同锅底的青蛙,慢慢地就被煮熟了,无助地睁着眼睛看着煤气灶的烟囱口,始终不明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它而言,只是一开始跳进了一口锅里而已,就找不到出入口了。
或者说也不是迟钝到最终都发现不了,只是那个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你没有力气跳出去,于是,就算你发现了真相,也很难不欺骗自己,锅中的温度并不舒适。
可这只青蛙的品种是富力士。
是那种就算被煮熟了,也要蹦一蹦不让你吃进嘴里的品种。
青蛙银瞪着眼睛看着圈住她的,露出真实面孔的大哥。
不是不知道表面冷酷无情的揍敌客其实都是一群说暴躁就暴躁的脾气精,只是银从来没有感受过来自伊尔迷的情绪,也没有想到原来伊尔迷的逼迫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可怕得她立刻就想躲起来了。
但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虽然会在某一刹那,因为伊尔迷情绪的波动感觉到心虚,但那不是错误。
揍敌客的喜好太浓烈了。
喜欢的要掌控它的一切,不喜欢的杀掉也不可惜。
这和富力士的生存准则其实很不相符,他们有着英雄主义的公平公正,认为即使是最恶劣的生物和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他们存在的意义。
他们也从来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个体,是必须与另一个个体紧密相连的。
所以银其实不太能理解伊尔迷心中那种——家中有重要的东西失窃了的感觉。
如果她知道伊尔迷是这样想的一定会辩解自己不是一个东西!
不可以随便提溜来提溜去的!
银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发现伊尔迷果然是基裘阿姨亲生的,情绪那么偏激,非要逼你做出一个选择——裙子是这条好看还是那条好看,你喜欢黑色或者不喜欢黑色,你要回来或者永远不要回来。
你要么偏袒我,要么被我放弃。
伊尔迷盘踞在她头顶的身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银小声地道:“难道必须选择偏袒一个,这日子才过得下去?”
伊尔迷抬起眼睛回答她,“可你不就是让我在偏袒你么?”
“我没有。”银惊恐地否决,她明明只是想要一个和所有弟弟妹妹们一样的待遇。
“让我像对待一个揍敌客一样对待你。”伊尔迷懒懒地露出了一抹没有笑意的笑容,“这还不是偏袒么?”
让伊尔迷对待她像不是揍敌客的揍敌客。
从他的角度来说,确实强人所难。
从某一天一个背着幼稚背包,突兀地爬上餐桌的小女孩出现的时候,他的世界里就多出了一个古怪的外来者。
他可以远远地审视,也可以带着面具,却很难真正地将她当做一名揍敌客。
没有血缘,对于天生冷漠无情的揍敌客来说,真的很难。
可是银扁了扁嘴,有点想哭地想——又不是她愿意生而不姓揍敌客的。
她鲜明的情绪写在脸上,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委屈的指责,你有那么多糖果为什么不能给我一颗,却不知道在这个家庭中的规则就是糖果是不可以给外人的。
规则并不一定正确,却千百年被写在律法中,写在一次次刑罚客和每节与生死挂钩的训练中——不要给外人糖果,一颗也要付出惨烈的代价,交出糖果意味着背叛、失败,如果有那个一定要交出糖果的对象,那么你就是脆弱的。
而如果我给了你糖果,你就属于我了,而你没有反悔的余地,除非付出惨痛的代价。
残酷的法则和面前这种情绪化的生物多么不符。
可是那种不知所以的、任性的委屈,却最终撬开了伊尔迷心中的某个缺口,他看着她坐在地上,无声地积压着眼泪,眯起漆黑的眼睛,突然想遮住她的目光。
因为下一秒好像会心软。
“你赢了。”伊尔迷低下头,听到自己的声音道,“我给你偏袒。”
但银,并没有能听到这句。
本来就身处在面对大哥的惶恐,被长子逼迫的矛盾,和一种迫切想要逃避的愿望中。
她一边浑浑噩噩地被伊尔迷身上的情绪包围着,一边悄悄准备着逃跑。
面对伊尔迷这种对手的话,即使只是想暂时逃脱,也要集中所有的精力,所以在念能力发动的前一秒,空间割裂的刹那,她并没有听到伊尔迷决定性的哪句。
她一边终于哭了出来,一边捏着自己的手腕,咔哒一声,壮士断臂。
生理与心理双重的涕泗横流,整个面孔模糊一片,好在她立刻陷入了黑暗,不会在被看到了,银往那空洞的空间里望了最后一眼,然后扭头在灯火璀璨的哥特拉斯高空处闪身。
消失得无影无踪。
廊上的风静了静。
伊尔迷在银捏断自己腕骨的刹那下意识松手,等他几乎没有停顿的刹那再抓住的时候,幻境生成,手中的人已经变成轻薄的云雾,留给他了个无辜至极的表情。
整条狭窄的走廊咔哒一声,碎成了无数个碎片——并不是质量很好的工程。
感觉到危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建造什么过于复杂的空间,所以银只能够造了一条狭小的送餐走廊。
当然困不住那个远远就让她头皮发麻的男人,但是给她十分钟逃跑的时间却足够了。
十一点四十秒,哥特拉斯,在伊尔迷手下逃脱。
在逃跑前,她甚至还对伊尔迷还了手。
以为永远不会再见,认为这已经足够决绝的银,扔下了那张收养协议,心里认为这应该是她的人生巅峰了。
她就这样窜走了。
极度不负责任,态度非常恶劣地,处理了和一位揍敌客的关系。
不过她的逃跑本来就在伊尔迷的计算之内。
拿着一笔巨额订单,在暗中日夜观察了多年的被雇佣者,就算分散了很多精力,也足够了解自己的目标。
她也许会选择回去,不过大概率会选择直接跑掉逃避,自以为是的绝交。
可从一开始伊尔迷就没有为她准备拒绝这个答案。
戣告诉她多和基裘妈妈席巴爸爸求助,伊尔迷还是受他们约束的,以及两个人商量着多制造一点事端,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他们却似乎忘记了,伊尔迷的订单从未失手,因为他从来不放弃自己想要得到的目的,不折手段。所以即使是表面的妥协,也不过是他得到目的的一环。
月光下,黑色眼睛的男人哂笑了下,面孔被黑色的乌云逐渐遮挡。
独属于揍敌客大哥那种安静的危险在这个无人的空间中蔓延。
他给过她机会自己乖乖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