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他
四周静寂之下,邶堂的人警惕性十足,仍有几人点着灯来回在坡下的那半截山路上来回巡查着。
生怕刚掉下去那两个人滚落到路上,还没死透。
雪越来越大了。月色早就消失,浓重的夜色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和落在枯枝残叶上的簌簌雪声。
积雪底下,窝着两个趴着的人。
阿姀仅有一双眼睛漏在缝隙中,借着一点点夜视的范围盯着前方的动静。
身上被雪覆盖得都要冻僵了,却没办法动。一动就会出声音,出了声音又得再打一场。
是真不会武啊,她在心中哀嚎。痛定思痛,等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人学点防身之术,省得下次再遇见这种情况难以脱身。
左边肩膀上的伤口疼得有点麻木了,还好趴下去前,刚刚用烂布条裹了一下。
说来还要感谢赵卓。
他临行前塞给张十六的那两瓶创伤药,张十六一直来不及用。倒是打斗的时候,一不留神让阿姀摸走了。
还好血止住了,不然今夜非得死在这儿不可。
“嘶这天儿越来越冷了,走吧。”前面那人点着火把,往林子里最后探了一探。
风平浪静,一览无余。
不可能藏人了,这么冷的天,除非上天入地。
“走吧走吧,回了。”
剩下的人都跟着走了。
阿姀松下一口气来,这是才发现身边安静得出奇。
“衡沚,衡沚!”她还是谨慎地没出声,用彼此这么近的距离能大致听清的气声唤道,“我们能走了吗?”
右手边没动静。
阿姀费劲地动了动右手食指,小幅度戳了他一下。
还没动。
再戳一下。
“再等一会儿。”同样是以气声回复,比往常底气虚了很多的声音却突然让人有点听不习惯。
阿姀抿了抿唇,心想听见了怎么刚不说话,人不是都走了吗。
“虽然咱俩寡不敌众,放走了张十六,但是也不算完全败兴而归。”阿姀袖中抽出一块黑色布条来,“偷张十六的药时我不一不小心抓了一下他的衣服,就扯掉一块。”
衡沚的眼睛转过来,瞧着也有了疲惫之色,“什么?”
阿姀浑身上下都快失去知觉了,想着虽然只有他们俩,为了避免一会儿冻成两条咸鱼,就算是活跃个气氛了。
“我可不白分享啊。”要是在听她说话,应该听得出她开玩笑的语气吧?
衡沚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浑身无力。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还是雪盲。此时是真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过还记得从怀中掏出了个手掌大小的扁盒子,费劲地递过去,“那交换。”
扁盒子其实是个铜的汤婆子,只是做得很小巧。本是军营里的东西,把热烫的烈酒装进去,带在身上既能保暖,还能喝一口温的酒。
这东西衡沚自从见了,便一直用到现在。之后找了铁匠将其简易地改制了一下,延长了留温的时间,便在巡防营中普遍推广。
阿姀从未在军中待过,被塞进手心,那温热的触感一瞬间宽慰了她四肢百骸。
见她双眼蓦地睁大,有些惊喜之意,衡沚轻轻舒出一口气。
方才估算失利,打斗之间落入了下风,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铤而走险带着阿姀双双伏在雪地中。
他身体底子好,从前也没少刻意在雪地中耐冷,自然能挺久一些。可是阿姀本就瘦得一把骨头了,方才还受了伤,是生怕她支撑不住晕过去。
在这地方,晕过去就等于送命。
好好一个公主,怎么能受这种苦头呢。
也算还好,那帮人也冷得受不了了,撤出了山。
衡沚耳朵伏在地面,听不到什么震动声,应该是人已经走远了。落了两匹马在道上,凭这些人的秉性,肯定是要带走的。
“你先别动。”衡沚慢慢躬起身体,收起长腿,撑着地站了起来。
看他摇摇晃晃地,阿姀都心惊胆战。
别啊,一会儿还指望他带我回去呢。
衡沚很快扶住旁边的树干,稳住了身形。
还是不太看得清东西,只能看得见明明暗暗的色块。比如哪一处是血,哪一处是林。
可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再不赶快走,找个地方生火喝点热汤,就真的要冻死了。宕山属于骛岭,都是山区,气候要比恪州城冷得多。
他回身弯下腰,对着阿姀伸出手,“慢点起来。”
该换姿势,对如今的阿姀来说,实在不是个容易的事。手指倒也还好,多亏衡沚递了个汤婆子来,还算能动。
可膝盖已经没办法弯了。
阿姀伸手拍了一下衡沚的手掌,没去抓住。像只伸懒腰的猫似的,阿姀费劲地扭转尚且好使的上半身,把自己从俯卧变成仰躺的姿势。
她长长地喘着粗气。
衡沚一张苍白的脸,便就映在她眼中。
“你没事吧?”这脸是真如寒玉一般,看起来都不像活人了。
于是顾不得麻痒的四肢,阿姀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她现在除了冷其他都正常,可衡沚刚才就眼神死水似的,连身形都不稳了,应该是有更严重的伤。
阿姀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仔细察看了一遍。
果然。
衡沚一手撑在树上,任由阿姀把汤婆子又塞回他手中,“快把你这热的酒先喝掉!”
手摸到背后,尽管瞧不太出来颜色深浅,那浓重的腥味和衣服裂开的长度,也让阿姀明白,这是多么长的一道伤口。
剩下的地方,比之这一道虽然算是小伤,可加起来浑身也只有胸口算是有块好地方了。
阿姀不忍心,手顿在半空不敢碰,一时低头沉默无言。
方才滚落林中的时候,她真是怕极了。求生的欲望使她忘记了什么男女之防,什么利益同盟,只顾得上往衡沚的怀里钻。
也大概是发觉到她缩的动作,衡沚在失重不停滚落的过程中,还特地将她整个人裹紧,手臂将阿姀的脑袋包裹严实了。
这也是为什么两人伤情悬殊的原因吧。
阿姀走回他面前,“我们赶快走。”
说着想去扶他,可手还没搭在他肩膀上,衡沚忽然眉头一紧,整个人脱力地往下摔。
阿姀眼疾手快,赶快凑上去架住他。
这大概是小侯爷最狼狈的一天了,失去意识之前,衡沚察觉自己整个人都窝进了阿姀怀中,方才的景象,如今角色调换了过来。
她的身体是热的,心脏鲜活地跳动着。
还记着左边肩膀的伤,衡沚竟都是向右边靠着她的,阿姀沉沉叹了口气。
你这样,一码是一码的明白帐,可就真不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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宕山汤的厅堂中,云鲤已经急疯了。
“哎,这云程怎么还没回来啊。”云鲤一手握拳,一下又一下砸在托着的右手掌上,在门前来回踱步。“要是真出事可怎么办呢……”
周嫂子坐在后面,也是一样的面色凝重,“你先别急,你家夫人说是去办事的,说不定是不能叫咱们知道的事,先别往坏处去想。”
走的时候确实只说了是急事,连云程都被留在了宕山汤等着。周嫂子当时见阿姀神情认真,收拾东西也匆忙,便也不能多问。
万一是与小侯爷有关的事呢,那他们是不能插手的。
可说来也怪,这都几天了,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云程今日出去探信,正好碰到搜寻而来的一队原州兵,才知自从那夜里召侯同夫人一起去追逃跑的探子,至今未归。
一听这话,云程便也着急了。雪大难行,两队人轮换着出来找人。今日他们是走得失了方向,才摸索到这儿来的。
可温泉与那山庄之间,也起码隔了大半个山头。
云程赶忙下山,往原州校尉说的宕县城中寻去。
城守派出的那六个士兵,一个都没回来,他提心吊着胆子,也有几夜没睡好了。云程手握令牌,气势汹汹而来,一问才知他两个主子早就返程,却失去了音讯。
这倒难了。宕山这么大,就算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也要好几天的功夫。若是他们遇袭受了伤,或被雪挡住去路,那便凶多吉少了。
云程匆匆赶去宕县公堂,调出了所有的守卫,带上衣食炭火,真去翻山了。
而众人眼中已经生死不明的两个人,此时一躺一坐,默默地看着窗外已经两天两夜不停的大雪。
那时阿姀拖着衡沚,一边在林中艰难地穿行,一边时不时用手探一探衡沚的鼻息,生怕他扛不住。
我都给你爹哭过坟,可不兴再让我给你哭一次了吧?
所幸的是,阿姀走了不久,就在小道上眼尖地看见了一处朦胧的灯火。她几乎眼睛都亮了,将衡沚扶靠在树干上,小跑上去寻人。
“有人在吗?”她急促地喊着,拍了拍木门。
居住在此的,是山中的猎户。
山中刚走了一行土匪一般的人,猎户心中生疑,有些不敢开门。
可是好不容易碰到人,要是放弃了上哪儿再找下一个人去?
阿姀顶着寒风,在门外求了许久,“求您行行好,我与郎君途中被歹人所劫,郎君受了很重的伤,求您救救命!”
狠狠撞了一下自己的伤口,阿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很快话中便带上了泪腔。
等猎户终于不忍心开门时,见到的便是小娘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肝肠寸断。
阿姀:废话,快疼死了。
“唉,进来吧进来吧。”
于是他们便暂且在猎户家中住了下来。只可惜这里是临时驻扎的小屋,并没有太多的吃食与药品。
猎户倒是会包扎伤口,但是也缺少纱布伤药。阿姀见张十六那药,瓶子与普通的伤药不同,怕猎户起疑心,不敢在他面前用。
最后好说歹说,阿姀都将发冠上的玉扣解下来送给了猎户,才说动他待天亮了到山脚下的家中带些过来。
那是最难熬的一个夜晚,衡沚伤口发炎,浑身烧得滚烫。烈酒浸湿帕子,将他身上每一处都擦过了,才总算没有更严重的迹象。
烛火伴着阿姀,彻夜未熄。
天蒙蒙亮时,衡沚总算是醒了。
他烧得嗓字子也是喑哑的,阿姀见他嘴唇微动,凑过去仔细一听,说的是“是在哪儿。”
总算是松了口气,看着衡沚潮红的双颊,阿姀笑言,“这儿啊,这是地府啊,咱俩都死一回了。”
衡沚仍旧昏头地烧着,费劲地扯出个笑来,人又阖上了眼睛。
一种叫做劫后余生的庆幸,充满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