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漆黑山路里,两匹马悠悠踏着步子,上坐两人,如同门神似的押着张十六前进。
绳子分别捆在张十六左右手上,用了个老办法,一手一边和马鞍绑在一起。
阿姀有点神清气爽。
她仿佛真的是刚刚得胜归来的将军,可心中的愉悦一点点藏不住,又暴露出狡兔的本质。
从前她为鱼肉,只能被捆着。今日换她做了别人的刀俎,才知道这种捆法它确实是令人受用啊。
当然,仅限于捆人的受用。
被迫展开双臂,踉踉跄跄走着的张十六,就不这么受用了。
右臂上的伤此刻被他的姿势牵动着,戳心地疼。衣物也贴在了伤口上,张十六敏锐地发觉,伤口又在流血了。
他从飞禽驿出来,还特意观察了四周的情况。而张十六因为没有背后长眼,所以根本看不到他迅速离去之后,阿姀从墙边冒出来的半个脑袋。
这谁能预料得到呢。
赵卓将东西藏在了前堂的柜子夹层中。那木柜平时看起来毫不起眼,却可以抽出夹层,在最里侧的接缝处有一个藏东西的间隙。
阿姀当时就站在铺面的后面,轻轻划破了丝绵纸,身体借助楼梯隐匿,趁机看清了全过程。
赵卓当时整个沉溺在自己心中滔天骇浪般的情绪中,也根本无法关照到四周环境有何不对。
这还要多亏阿姀熟悉一般铺面的构造。
在自己的铺子,阿姀就经常走后门的位置。所以这里哪一处通,哪一处不通,她心中明镜似的。
谁让这宕县,连同整个骛岭道都隶属于恪州呢。也是为了严防奸细,完全相同的街市铺面构造,如同东风一阵,顺势帮了阿姀一把。
之后的事情便显得顺理成章。阿姀在城中纵马,惊了张十六,一路可谓是驱赶,故意将他推向了城门。
她事先去城门处,出示了衡沚的长刀,并挑明了自己是在和召侯里应外合抓刺客。
最近尤潼这件事在整个骛岭道闹得沸沸扬扬。城守一见真是召侯的信物,又联想起昨日传来的刺客消息,便相信了阿姀,故意调走了一半守军,仅有两人留下看守城门。
果不其然,时辰压得刚刚好。宵禁时辰一到,两人刚将城门一推,果然碰到一人不要命似的往门口闯。
其速度之快,就只看清了是个黑影。接着对方将斗笠往出一丢,先是击中了左边的士兵,又在城门上弹了一下,回旋击中了右边的士兵。
两人就这么买一赠一地倒下了。
张十六就像个棋子般,顺利被赶进了阿姀的谋划之中。
就是衡沚不在城外蹲守也没关系,削减的城守都拉着弓在城墙上等着下令射杀,张十六最终都跑不了。
不过还是赌中了。
这就距了解衡沚真正的行事,又近了一步。
城守头子见真是召侯,便主动派了一小队人马,说是要护送召侯去山庄。可是他又不理解,为何不直接就地收监,还要将人老远再带走?
衡沚也没答疑,只是默认了几个人跟在身后。
所以说是像门神守门似的呢,好大的阵仗。
不过也好,就两人同行,看起来就像是在下套。
“说说吧张十六,你是来探什么消息的?”阿姀粗着嗓子压声儿,还在扮演召侯带来的仵作。
张十六自然是不说的。
“赵卓,也是你不错的朋友吧?”
张十六猛地回头。奈何两人的马没停,他即使恶狠狠地盯着阿姀看,也还是被拖拽着踉跄,“你……”
“你现在说了,你的朋友也少受点罪。”阿姀目视前方。冥冥夜色里,她察觉着自己的逼问方式是如此低劣。
可做恶人又如何。
谁也不想啊。
人总得各为自己的目的吧。
“若是不说,抓了赵卓的妻儿,他也会吐得一干二净。”
张十六做着朝生暮死的事,却生了一个赤诚的心。拿赵卓当做真心挚友,赵卓却不见也会如此对他。
“你只需说出你所知关于尤潼的一切,我便保赵卓一家生。”
“你说了算吗?”张十六仿佛在听一个荒谬的笑话。在召侯面前,这人竟然不知死活地作保,他能做得了什么保?
“算。”
小侯爷顺便听了一耳朵这蹩脚的逼供手段,轻飘飘撂下个字。
这时阿姀才回过头来。不过看的不是下面的张十六,而是对面的衡沚。
“你看,小侯爷也说了,现在你可以信了吧?”阿姀急得很。她并不想等到回了山庄,让许停舟也知道张十六吐露的内容。
准确来说,除了她自己认定的阵营内,也就是她和衡沚,尤潼知道的秘密,阿姀并不想让此外的任何人知道。
秘密只有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来日才能成为要挟的筹码。
知道的人多了,跟贴在榜上的公文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天下大白了。
尤其这个秘密,还是关于皇室的秘密。
“我只知道,尤潼死于他杀,并且是灭口。”张十六攥了攥拳头,最终说道。
他实在无法枉顾赵卓一家的性命。虽说举手之劳救了赵卓,可此后他独居在半山,赵卓与他妻子给予的陪伴,是张十六许久都不曾体会过的温情。
自从进了邶堂,张十六便抛却姓名,孤家寡人地过着,日日只有数不清的任务。如蜉蝣于天地,今日生,明日死。
赵卓的儿子降生,张十六还特意去金玉铺子打了一对银镯送给他。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岂是轻易就消磨的呢。
“谁灭口?”阿姀紧跟着问。
辽远的山间,丛林寂寂。长长的咕声踏破了这片寂静,久久传响。
山中多有鸠鸟,至夜亦鸣。
“不知道。”张十六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们都不知道,我是来探消息的,岂会知道?”
他心中暗暗数着。
五。
“尤潼知道的东西,与皇家香火有关。我主子不关心这个,我便也不知道。”张十□□处观望着,显得有些焦躁。“尤潼自己也断了后,说不定是孽做多了呢。”
阿姀反倒想笑。
这么说来,沈家造的孽更多,断后才更理所应当。
不知道那新帝,如今得了儿子没有。
便在这走个神的功夫,一向安静的林子忽然簌簌响动,如同鬼魅穿行,叫身后的几个兵都慌了神。
鸠鸟的鸣啼又拉长,凄厉哀怨。
“这是什么声音啊?怎么像鬼似的!”
“别是什么吃人的野兽……我还不想死啊……”
“别乱说!”
很快,他们便知自己的猜测有错得多离谱了。因为这既不是鬼魅,也不是野兽。
而是一队装备精良,特地设伏于此的,张十六的援兵。
在人冲上来的间隙里,衡沚分神看了阿姀一眼。
阿姀忽然灵光一闪,将长刀从身后递给了他。
也就是衡沚将将准备拔刀时,路旁草中忽然冒出十来个穿着黑衣蒙面的人,个个手中都带着砍刀。
一!
许久不见的追杀场景,又让阿姀碰上了。
“有,有刺客!”身后的小兵大声喊道。
阿姀紧紧抓着手中的马鞭,心一横,便用力劈头盖脸地甩在了对方身上。
刀刃直冲衡沚面门而来,他仰身一避,人在马上向后弯成弓形。
右手持刀,在半空中先是顺便在张十六左臂上划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让他双手彻底废掉无法拿武器。
随后接着刺人的力度又弹回了身体,长刀在眼前一亮,开始酣畅地饮起血来。
城守派来的几人更是无用。
其实他们是弓箭兵,并不擅长近战。但近战的活在城墙底下,轻松又舒坦,早就被划分给了事先贿赂城守的那些人。
所以卖命的活,就得他们这些便宜兵来干。即便现在手中拿着刀,也不会使,只能乱砍一片。
“啊啊啊啊老子与你拼!呃唔…… ”尖矛穿胸而过,他再也没有勇武的机会了。
若是细心看,便会发现来的这些人身上都有共同的特征。他们的左边衣摆上都绣了“北”字,而张十六的右边衣摆,则绣了个“邑”字。
这意味着分工不同,这些人都是武行,此行是专门来救人或是来灭口的。
不过眼下谁又功夫思量这些。
阿姀虎口处被粗糙的马鞭磨得生疼,但她毫无办法。眼前的刀子如雪片般袭来,她躲闪不及,被刀尖一带,从马上仰了下去。
衡沚一人在身后杀得荡气回肠,可阿姀不会武,此番算是配合不了了。
她心中默默骂了一句,这些人的力气还挺大。
而预想的钝痛并没有到来,衡沚抬腿,一脚将正在与手中绳子纠缠的张十六踹趴下,阿姀便重重摔在了张十六的尾椎骨上。
“呃啊!”
听着张十六一声哀嚎,衡沚忙中偷闲,还笑了一声,“行啊,也算你打过一个。”
阿姀还没爬起来,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便又来包抄她了。
左边那个恰好便站在马头之前。
她飞速扫了一眼,猛地向右一扬马鞭。右边那人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而鞭子甩在马臀上,令其狠狠吃了一记痛,立刻向前奔去!
也就在此时,阿姀闪避不及,左边肩膀被刀带了一下,霎时间衣衫破开,肩膀一凉。
好在那人让马一扯,带着被拖向前处,根本没用上十足十的力度,不然阿姀的左膀今日都难保住。
延迟的痛感猛地袭上阿姀的心头,她身上褐色的袍子都被血染成更深的大片色块。
衡沚如法炮制,调转辔头将马一踹,失控的坐骑立刻冲向团团围来的人墙。
闪躲不及的,被踏在马蹄之下命丧黄泉,离远一些的也赶快避开。人墙便轰地被破出一个缺口来!
阿姀步步紧退,撞上了衡沚的后背。
这势头不对,再打下去两人必然吃亏。
衡沚在阴影中紧紧攥住了阿姀被血浸透的左手,嘱咐一句“抓紧”。
趁着前面的空隙,衡沚猛地抓着人向前了几步。杀到路边,将阿姀摁在怀中向后一躺,两人便抱做一团,齐齐滚了下去。
“老大,还追吗?”
打头的,是个满脸须髯的壮汉,拧着眉头看了一眼,做手势止住了后面的人。
“不用了,那底下是峭坡山崖,便是摔不死一夜也能冻死了。”说罢回过头,逆着月光面目显得尤其阴狠可怖,“正事还没办呢。”
手起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