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破
山坳的碎石之上,树荫还没长起来,嫩绿的叶子还是新芽。
衡沚随意撕了一角衣摆,坐在石头上,随意缠着流血的右手。布头咬着,与另一手配合拉紧,显眼的红色又浸湿了布条。
“主子。”云从从远处奔袭而来,见着他快速一拱手,“您手没事吧?”
小侯爷对自己的伤毫不在意,“褚晴方呢?”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替她甩开了追踪,引她往城中夫人那儿去了。”云从方才累得要死不活,紧赶慢赶地跑了个来回,就是为了这件事。
若不是眼下不好惊动,今日没带别的人来做准备,也不必麻烦到阿姀身上了。衡沚捏着袖中那个福袋,有些无奈地松了口气。
褚夫人的尸身,就在不远处的马车上躺着,正在等褚府的人来妥善带走。蒋旭一路躲逃,不知所踪。
而褚晴方,亲眼目睹母亲死在面前,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让她清醒了逃离。
广元寺的香火还有阵阵散不去的余味,在空中淡淡飘着。到了僧人们晚课的时辰,林中飞鸟也渐渐没了声音。
悠远的钟声在山间回响着。
衡沚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寺庙、道观,无处不踏足过,可世上万千种神,却一个都不信。虔诚若是有用,那早在他跪着祈求母亲康健时,就已经灵验了。
求人,倒不如求己。
可有句话却说的很对,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他周身的血腥之气太重,但这是既定的选择,不可能半途而废。
方才从寺中出来,那慈眉善目的方丈掏出一个平安符来,递进他手里。
还没来得及拒绝,方丈便说,“信与不信,皆是善缘。我与施主有些缘分,这便当是贫僧的好意好意,拿去送给至亲至今之人吧。”
还好打斗时没沾上血,衡沚默默地想。
“主子,今日这事?”云从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吞吞吐吐地问。
“依你看呢?”转了个圈,问题又抛回给了面前带着疑问的人。
两人并肩走着,衡沚以指绕圈,吹了声长哨,呼唤方才跑散了的滔行。
滔行这小马,脾气骄纵得不得了。不仅在人前威风凛凛,在自家的马厩里也要称大王。虽说这声长哨是唤它的,但只要滔行找到了路,云从的那匹马也会跟着一起回来。
方才与那伙人打斗,衡沚和云从都不同程度受了伤,没有坐骑走回去当真是费劲。
何况天色渐晚,这山路上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之前您与夫人在宕山遇见的……打斗时属下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衣服,确实是麻的。方才也去验证过了,是‘邑’字不假。”云从一边回想,一边陈述道,“可他们为什么要杀褚夫人和褚小姐呢?”
衡沚走到一具尸体面前,抬手扯掉了尸体戴着的面具,“你看看。”
“这是!”云从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这是贺管家!”
人已经开始凉了,身形上比往常瘦小些,可脸确然是贺管家无疑。他死于云从刀下,这道贯穿的伤口云从还记得是如何捅进去的。
可那时竟没发觉,这是自己跟踪了半月有余的人。
“这事不能怪你,你不了解邶堂。”衡沚看了看面具上的花纹,“身形上的差异,是为掩人耳目而特地服用的一种药物。这种药极伤身体只在江湖上听说过。”
贺管家显然是邶堂的人。
衡沚联想到春宴那日,阿姀在树坑中发现的羽禽尸体,本就在怀疑贺管家。奈何这半个月来云从一直跟着他,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直到今日,他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逛了大半圈,然后走进了昌庆楼。
四周有眼线,是以云从并未能靠近查看他到底见了谁。等他离开时,面色并不松快,一路返回了自己的宅邸,再没有出来。
接着云从看到褚夫人匆忙带着褚晴方出门,他回到侯府将事情告诉了衡沚。
褚夫人来广元寺,一是为了将自己的嫁妆和这些年来的积蓄全都以褚晴方的名义寄存,二是为了求广元寺的老和尚念在她时常来供香火的份上,保护自己的女儿。
说这些话时,衡沚就在老和尚禅房的里间听着。
褚夫人多半是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察觉到了自己性命不保。
“叫州府公堂的通判来了吗?”衡沚问道。
“已经通知了,不会比褚府的人更慢。”
正巧,这些不该知道的事,衡沚偏生也想知道。
没过多久,两路人就一道来了。
衡沚远远看着马蹄踏起的尘土,褚惠乘的马车在前,四角悬着的铃铛泠泠作响。
他几乎是从车上跌落下来的,走到了衡沚跟前,也顾不得尊卑,只呆呆地问了一句,“我夫人?”话未说尽,眼圈都红了。
褚惠的长袍沾了血,人静静地站在停放褚夫人的马车之前。
人就那样躺着,再也不见了笑模样。
褚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那样看着,眼泪不自知淌了一脸。
生死两茫茫,如今就是有再多想说的话,也都不必讲了。
衡沚走过去,轻拍了拍这个年已五旬的男人,“参军节哀。”
褚惠起初并不喜欢恪州这地方,苍凉又荒芜。一草一木,都让他难以接受。蒋氏自嫁给了他,举案齐眉的日子才让褚惠真正将心留在了恪州。
她的脖子上手掌长的一道刀伤,四周是干涸的血迹,残酷地将死亡这一事实,铺平陈述在褚惠眼前。
“夫人今日出门……”说不了几个字,褚惠便喉头生涩地哽咽起来,“我还未与她道过平安呢。”
在褚惠难以自抑的嚎啕泣声中,通判带着州府的衙卫冲衡沚行了礼。
“小侯爷示下,这些尸体,下官先让人带回公堂,还是就地查验?”
杨思是衡沚亲提拔上来的人,不过他也自己争气,在官职考核中拿了榜首,才能顺利调度到公堂来。如今一切案件公文,接过他手,衡沚便少了很多麻烦。
“天色已晚,带回去查验吧。”衡沚背对着褚惠,以眼神示意了杨思。
杨思是个机灵人,不置他问默默地带人收敛尸体,“是,下官明白。”
滔行踱步着,后面跟随着云从的白马,总算是找到路回来了。
“斗胆请问小侯爷。”褚惠一噎一噎地,甚至有些不敢问出来,“我女儿晴、晴方她……”
褚晴方最终没有求平安符。老和尚对她说,观她面相日后必坎坷,不如佛珠常常在手,磨一磨心性。
不过还没来得及带走,这坎坷便先找上门了。
衡沚拿出褚晴方求得的那串珠子,递给了褚惠,“参军放心,令爱跑散了,此时也到了城中,并无性命之忧。”
褚惠狠狠地点了几下头,“好,好。”随后竟双膝一弯,施了个大礼,“来的路上下官已然听说了,夫人与晴方途遇歹人,若不是小侯爷出手相助,即便是晴方我也留不住。您的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这一长拜,衡沚并未阻拦。虽然没救得下褚夫人,他仍是看在褚夫人临终哀求的面子上,救下了褚晴方。
衡沚并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即便他心中尚有未解开的谜题,眼前的杀戮,也难以抵挡一个母亲保护女儿的心。
何况褚晴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死了也无济于事。那些人追到一半,也就径自离去了。
目标从来都只有褚夫人和蒋旭罢了。
“不必客气,本侯便先回去裹伤了。天黑难行,参军保重。”衡沚跨上滔行,在背后阴沉漆黑的树林映衬下,像一尊冷峻的雕像。
连同这句话的语气,也不悲不喜。
褚惠目送着他驾马而去,眼中的情绪深邃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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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宵禁将至。
夜间阴风阵阵,行人一下子便少了很多。店家们筹备打烊,灯火也逐渐熄了下来。
水长东中摘掉喜庆的红,点燃的白烛凝起了一股浓郁的悲愁气息。
萍娘还是没有撑过这个春日。
大夫来时,诊了脉便说萍娘已然气血两亏,是无以为继了。用银针刺了穴位,才让她算是回光返照,醒来了片刻。
为了不打扰夫妻最后的时间,阿姀同周嫂子都留在了楼下。
“当真是好人不长命啊。”周嫂子恍神,喃喃道,“她的孩子还这么小。”
阿姀也长叹一口气。
虽说赵卓其人,确实不算什么好人,可世上也无盖棺定论的坏人。萍娘和她襁褓里的儿子,更是无甚过错。
世间的苦难从来不肯低头迁就人,凭谁富贵穷苦,都摆脱不了注定的命数。
赵卓一声凄厉的哭喊传来,还是让绷着弦的阿姀心中猛揪了一下。
周嫂子连连哀叹,郑大沉默出神。
“我去棺材铺问问,还有没有现成的好木料,给萍娘订个好的。”阿姀站了起来,语气低沉,带着些无可奈何。
“赵卓不会受的。”周嫂子抬头,眼含忧愁看着阿姀,“咱们已经帮他太多,他快要直不起腰来了。”
阿姀没有动容,长眉蓦地收紧,“这不是为他,是为萍娘。他若受了便罢,不受,就从月钱里扣吧。”默了默,又说,“他还有孩子要养,我们也还是缺跑腿的人。”
若是在旁人听来,这便是顶顶刺耳的冷血话了。
可周嫂子和郑大都知道,几桩事如同乱麻一般齐齐缠在了阿姀心头,她心中思绪纷杂,此刻正是头疼疲惫的时候。
“你去吧,路上小心。”周嫂子嘱咐道。
阿姀才将门打开来,空荡荡的街上便见有一个狂奔着的身影。
这个身影是何等眼熟,还没等阿姀思量出一个名字来,那身影驻足楞了几秒,竟直直向着阿姀奔来了。
“小侯夫人!你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阿姀瞪大了眼,手上的动作也滞住了。
竟然是褚晴方。
身后的老木楼梯上,赵卓抱着萍娘的身体,一步一步沉重地迈下来,听见褚晴方哭倒在门前,抱着他视若恩人的掌柜娘子哭喊,一时不可置信。
“召……召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