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宫
“沈元宁!你大逆不道!你敢弑君!”
沈琢听了她的话,气得面红耳赤。被一个小小女子挟持也就算了,竟然以死来恐吓他,简直是奇耻大辱!
于是也顾不上脖颈上那根要命的金簪,如何出入两下便能要了他天子的命了,扯着嗓子在狭长的宫道中吼了起来。
“你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沈琮那短命鬼跟陈昭瑛那□□货色生的种罢了。你敢如此对朕!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肮脏丑陋的话语,反复回荡在高高的宫墙中,久久消散不去。
阿姀抽空看了一眼前面那些人,竟然大多是惊异的。
也是,谁家皇帝做到沈琢这个份上,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
“别急啊皇叔。”阿姀左手将他的脖子勒紧了些,扼住了所有他发声的可能,“再大声些,永宁门是来送嫁的命妇贵女,面前是王公大臣,还有你未出世的种。再嚷大声些,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崇的天子,弑君杀兄,奸污寡嫂。”
阿姀故意咬字很重,让沈琢明明白白地听清了她每一个字。
“如何,等地府黄泉,见到了皇祖父,陛下也这么说。”阿姀勾勾嘴角,心想沈元宁又是谁,骂她与我崔姀什么干系。
沈琢最怕武安帝,阿姀心里明镜似的清楚。
武安帝对待儿子们的管教很严。沈琮虽然有几分勤勉,但跟着大儒们学了一堆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东西,也不算是什么好苗子。
沈琢年幼时就不爱读书。大儒们管不了他,武安帝就一下朝,连朝服也来不及换,抄着戒尺直冲他的寝殿,好打一顿再亲眼看着他写完。
直到如今,再提起武安帝,只怕沈琢脑子里都是那幅他凶神恶煞拿着戒尺的模样。
仅仅抓住这一点,再加上他做过的亏心事,足够消磨他的元气了。
不然挟持一个有些身量差距的成年男子,还是在自己身体并不康健的情况下,阿姀还真拿不准能安稳地出了永宁门。
薛平没少见过这见血的场景,也不是第一次见皇帝被挟持。可他如今丢掉避尘,帽子歪斜的丢盔弃甲样,完全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出路。
哪怕是已经暗中接洽了金昭仪,也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沈琢贴身近侍的职责。
所谓老狐狸,心眼子就是多。
薛平声音颤抖着,几欲落泪的样子,“莫冲动,殿下莫冲动!千万别伤了陛下啊!您要什么,您说就是了!千万别伤着陛下,奴才求您了!”
“全都退后不许跟着,不然我即刻送他去见祖宗!”
沈琢被勒得面如猪肝,不住地拍打这阿姀的手。
“别动。”阿姀不耐地斥了一声,手上送了些劲头,“跟着我走。”
她顶着一身端庄华丽的嫁衣,行的却是大胆荒唐的事,任谁都不敢轻易上前。
金吾卫今日是不会来了。
顾守淳早知今日,借故躲了出去。没有他手中的令牌,除了今日固定轮班的几波次金吾卫驻守城门,没有一个人能无令出动。
沈琢不知是呼吸不畅浑身无力,还是特意赖着,总之就是不用力,像摊烂泥似的任由阿姀拖着。
瞧着时辰也要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只怕城门口的人就会率先察觉到不对。届时再跑就更费劲了。
阿姀虽然干过潜逃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大阵仗的逃,也是第一次张罗,难免有些紧张。
内宫门为了今日的大婚,根本没有上锁。
阿姀挟持着沈琢快速向后退,用身体撞开了门。
直到退到内宫门与永宁门间的那片门庭,阿姀心如擂鼓,紧紧攥着手中的金簪。
余光看到了崔夫人立在门前,四周都是进退无措的命妇贵女们。
她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破点油皮都要哭闹好一阵。更别说眼下的场景,是将要出嫁和亲的公主,用锋利的簪头刺着皇帝,那血明晃晃地染了龙袍领子一片。
腿软的腿软,哭的哭,总之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的。
“阿姀,快些!”崔夫人也焦急难耐。
约好时辰,直到现在那人都还没来,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阿姀站在庭中的空地上,高墙遮挡住的日光十分吝惜,此刻都打在她身上。
金贵的首饰在光下熠熠生辉,红唇粉面相映,毫不在意地露出点笑,落在这些家眷眼中似蛇蝎变的美人一般。
阿姀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了沈琢耳中。
“叔叔,天子游猎图就别看了,这副临摹的实在不好。若下次有缘再见,不是帮衬一把侄女生意的话,侄女再送你一副摹得更像的。”
沈琢浑身一僵。
即便是看不到阿姀的面容,他也能想象得出是怎样的嚣张气焰。
“你……你是什么意思?”这回是气得,话语声都颤抖着,应是怒到了极点,“什么临摹,你给朕说清楚!”
沈琢梗着脖子,像硬要出槽的猪似的。
阿姀回头看了一眼,马已经拴在木架边,鞍上系了包袱,应是崔夫人放心不下,给她准备的行囊。
“你真的不懂吗,缘何在你将牵制恪州时,恪州便献上了游猎图。又缘何你的金吾卫抓到我时,是在恪州呢。”
他思量了一瞬,忽然明白了。
这么久以来,竟然都是衡沚在骗他!这两个人简直蛇叔一窝,表面上装得乖顺软弱,实则到处憋着坏地给他捅刀子!
游猎图据说是明君出世的象征,衡沚刻意逢迎送来此图也就罢了,图竟然还是假的!
竟然是沈元宁这丫头片子故意伪造来戏弄与他!
岂有此理。
“你!你!你以下犯上,我要诛你!”
自以为的怒吼声,如今落在阿姀的耳畔,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从前遭受过的屈辱,连同陈昭瑛遭受的屈辱,今日之后,尽可一并奉还了。
阿姀神色未动,“是啊,我不止以下犯上宣之于口,我想你死的心,也一分不少。”
沈琢忽然急促地呼吸起来,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像是气极了,浑身颤抖起来。
阿姀皱皱眉,不由地加重了手上力度,甚至有些架不住。
吃多了丹药,沈琢的身子一日虚过一日,稍有情感起伏便会引起剧烈气短胸闷。
丹药里能有些什么好物什,也就是沈琢想长生想疯了,鬼迷了心窍才会当做粮食一样地加大剂量服用。
他浑浊的双眼发了直,也看不见阿姀,定定地瞪着前方的砖墙,喉中涌出咿咿啊啊的声响。
阿姀探头看了看,这才觉得这事不妙。
沈琢身子不断下滑,与方才宫道上的耍赖又不同。万一一会儿真的气晕了,没了鲜活的要挟,后面那群大臣还不得顷刻扑上来?
真是倒霉。
像是印证着她的话一般,还没等阿姀立刻甩开这人质,夺马出宫,沈琢的脖颈便开始不受控制向后仰。
正当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破除眼下的这般困境时,身后的永宁门外,传来了轰隆震地的声响。
所有人都惊异地望向前方的内城门,没有人顾得上仍在被挟持状态中的皇帝。
地面传来的响动越发明显,阿姀越来越感到双腿发软。
直到下一刻。
虚掩着的门永宁,本应等到阿姀甩开沈琢后,再策马疾驰而出,一路冲破郭城门的封堵,顺利离开都城。
可是如今,却先于阿姀一步启开了。
这惊天动地的声响,竟然是一队钉着铁蹄的战马。
灰土随着马蹄的践踏四起,弹丸一片门庭之地,顿时烟尘斗乱。
为了不使沈琢被公主刺伤,金峰与一众人都站在数十步开外,灰尘一眯眼,什么都看不清。
待到扬尘过去才看到疾驰而来为首的,缁衣轻甲,居高临下的一双平湖般的眼,丝毫不见半分情绪,形容坚毅,竟然是本应在平州平叛重建的召侯衡沚。
无诏私自进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金峰顿时急了起来,“这是什么回事?”
然在场并无什么部下臣属,都是来恭贺的臣子臣妇,自然也不会有人搭理他一声。
借助着崔夫人暗中递来的皇宫布防图,又有衡沚自己对郭城巡视的大致了解,使他带着精锐骑兵百人,一路势如破竹冲进了宫来。
莫说大崇建朝至今首次,就连追溯到上一个敢拥兵闯宫的,天下因此乱了三百年。
阿姀回头地瞬间,怔在了原地。
失神的瞬间,手中一松,昏死过去的沈琢毫无支撑,便如同一滩烂泥般滑在地上。
阿姀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形容狼狈过。
方才劫持沈琢的拉扯间,她的额发也散了下来,华服也褶皱不平。沈琢颈间的血,在倚在她身上的浸染透了她的衣袍,胸口一片血迹,干涸了变成铁锈般的红。
衡沚在她面前五步的地方勒住了马。
阿姀抬起头,急促地呼吸着,本能地锁住马背上这张熟悉的面容。
世间一片天旋地转,耳边嗡鸣不已。
余下的人,以今日方风尘仆仆到了都城的云从为首,继续策马向前,将阿姀身后围着的人们逼退更远。
“崔姀,上来!”
衡沚将缰绳一牵,俯下身,对阿姀伸出了手。
他的声音,就像是隔着水传来,渺远模糊。
阿姀一瞬回了神。面前的这只手,用布条紧紧缠住了手掌,露出修长指节来。
她丢了金簪,结结实实地将其握住。
指腹粗糙的茧,与足够的温热,迅速从指尖蔓延到阿姀周身。
在这里度过的寒冬与寒春,一瞬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