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
闯宫的召侯一行,来得迅猛,走得也迅猛。
马蹄之下,臣子们吓得惊慌失措,匆匆向后退,结果一个绊一个,倒了一大片。
只有早有所知的小金氏,捧着肚子远远躲开,连头发丝上都未染纤尘。
等人都回过神来时,召侯早就踏着尘,带着公主远走高飞了。
金峰透过狭长的宫道和宫门,看到了一片狼藉中,人事不省躺在地上。
不仅皇帝被耍了,金峰忽然发现,他们所有人都被耍了 。
公主佯装的所有配合和逆来顺受,都是蛰伏,都是为了这一天。
现如今没办法对游北交代,最坏的结果,就是开战了。
金峰甩下官帽,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怒道,“来人,来人!给我去找金吾卫,找顾守淳,去城郊大营调兵!给我围住他们!去!”
而此时,阿姀坐在马后,紧紧地抱着衡沚的腰。
驱马疾驰而过,猎猎迎风,金冠不断向下坠,坠得阿姀头皮生疼。双眼被迫眯了起来,生涩地疼。
行人过往,无不驻足侧目。
许是从昨日起,为了这套婚服便水米不沾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之前的痼疾尚未好全,猛地一经波折,那头昏恶心的劲儿便又涌上来了。
阿姀揪了揪身前人的衣服,他果然心领神会地降下了速度。
“你要是再晚来一步,我可就自己跑了。”阿姀扯着嗓子,凑在衡沚耳边说道。
话是句玩笑话。
衡沚的突如其来,打断了她后面所有的计划。
终于确认了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而不是自己太过紧张做的白日大梦时,松快地开了这句玩笑话。
衡沚听得翘翘嘴角,并未回头。
勒了勒缰绳,“你敢。”衡沚说着,手上也不稳着马了,存心逗她玩似的,晃悠得阿姀直恶心。
原本就是耐着性子,转移点不适才搭个话,这下可好了。
马不走直线,左右来回乱走,根本不是滔行那个让人省心的宝贝。
阿姀头脑昏沉,觉得自己胃中仿佛翻江倒海,连忙出声,“你别晃了衡沚!我晕马!”
可他们真路过西街,真是商贩云集,吆喝声众的地方。云从带人在前头开路,又引起了惊慌,吵得根本听不清。
“什么?”
衡沚终于回过头来,却见阿姀长眉紧蹙,朱唇似血,在苍白的面色下显得格外令人心惊。
不及他细细问究竟是怎么了,阿姀一咬牙,摸索着拉住缰绳用力一勒,停下了马。
英姿玉立的小侯爷,手足无措地回头望着一身漂亮嫁衣的公主,她饱满的额头,眉心贴着小巧的花钿。
刚好到了巷子口,阿姀才不管衡沚如何,自己跳下了马,趴在树坑边吐了起来。
都城,皇宫,实在是与她命数相克的地方。短短大半载,从前特地与秦熙练起来的那点身体好底子,都被消磨得差不多。
衡沚一抬腿,立刻从马上翻身下来,几步跑过去。
“怎么了……”还未问尽的后半句话,在捧起她的脸时,尽数凝固住了。
胃中本就空空,吐自然也吐不出什么。
只是见她双眼红得一片,眼角潮湿,蔫蔫半垂着头的模样,衡沚双唇微抿,心口窝着难受。
衡沚跪在地上,任凭灰土沾满了衣角,也毫不在意。伸手将她带进怀中了些,托住她的手臂,另一手则慢慢落在阿姀后背,缓缓顺着。
阿姀觉得一片天昏地暗,胃底抑制不住上涌的使她浑身无力。
不想这时与衡沚挨得太近,硬是忍着辐射得越来越剧烈的钝痛,将他向外推了推。不过这点力气,只怕比小狸猫强不了多少。
衡沚挡在她身前,像石像似的纹丝不动,还稳稳地扶着她虚浮无力的手臂。
云从解下了马上的水囊,紧跟着跑了过来。
衡沚接过去打开塞子,递给了阿姀,手臂抬起来,挡住了落在她脸上的太阳。
阿姀还没缓过劲儿来,冲洗了脸,花钿面靥也跟着全都洗掉。喉中灼烧着痛,仰头灌了一口水,再灌一口。
“好点了吗。”衡沚蹙眉,仍顺着她的后背,望着她。
看了一眼衡沚,见他担忧,阿姀本想说点什么。可一开口,那恶心的感受又涌了上来,推脱不及,便将喝下去的几口水,又吐了出来。
眼前金光一片,晕过去的那个瞬间,阿姀想打个地洞钻进去的心,达到了史无前例。
不仅晕马,还在大街上吐了他一身啊。
她这一辈子的声誉啊。
完蛋了。
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故人纷至沓来。
令徽九年,阿姀照旧循例,去宫中向先帝沈琮请安。他暴怒正当头,阿姀赶得不巧,被丢出的茶盏正正砸中肩膀。
跪在殿前,听了他半晌指桑骂槐的骂。
什么崇安殿当真是西街一般,什么阿猫阿狗,无诏也敢仅乱入。
阿姀便委屈地掉泪,正是因为接了宫中传召她才进宫来的,可沈琮狂症犯了,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沈琮看着她的泪眼,讥笑着说,看看你这个懦弱的样子,哪里跟朕有一点相似。谁会真心喜爱你?送去哪里都是麻烦。
出了宫,阿姀没急着回尚书府。衍庆楼新出了糕团的样式,都白白挨骂了,所幸吃一顿再回去,好过崔夫人盘问她发肿的眼。
酒喝了一半就醉了,靠在二楼吹风,手中的扇子掉下去也无知无觉。幸好有路过的善心人,拾了起来让小二还给了她。
久远的一段往事再浮上心头,阿姀觉得诧异。
如今的她,也不再是为了沈琮的讥讽而伤心的小娘子了,更早就不记得沈琮什么模样什么音调。
可事实证明,沈琮加注给她的恐吓,全都是虚妄假象。
这么想着,阿姀一转眼,就见沈琮独自坐在崇安殿的高堂之上,重回到了那一日。
他行将就木的样子,与老气沉沉的宫殿,如同气数将尽的大崇。
阿姀还穿着繁复的红色嫁衣,便站在陛下,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她的父亲,穿着驾崩时随葬的天子衮冕,面色灰白。看见了她,便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拼命地咳喘着。
好痛快,阿姀笑着想。
她感受到自己将腰间桎梏着她的玉带,连同头顶的钗环全都摘了下来,散着头发,一身轻松地随意坐在了地上。
“许久不见,但愿你过得不好。”她梳理着长发,说得好轻巧,“从前你就在这里说,我是麻烦,无人真心喜爱我。”
前所未有的心安,笼罩了阿姀。
她继续说,“满口胡诌。虽说都是毫无为人父的慈爱,甚至不配成为一个父亲,使我的年少总是欢娱少,落寞多,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喜爱我。即便是不学乖不讨巧,也有人喜爱原原本本的我。不会有人因我不是男子就鄙夷厌弃我。”阿姀眼角带笑,清风明月地将沈琮带给他的疾风骤雨尽数回击,“也有人愿为我搭上性命,赤忱之心又岂敢辜负。母亲也爱我,甚至为此情愿看你去死。”
“而没有人爱的,是你。沈琮啊沈琮,既没有一个继承大统的儿子,也没有一个姓沈的你的子嗣,你真是活该呢。”
武安帝将他当做承载皇位的器物,沈琢视他为仇敌,陈昭瑛与他陌路相待。
从小失去母亲的扭曲,使他性格怪异,永远挣扎在自己的矛盾中,痛苦着,最终成为一个无法自救的疯子。
一条布吊死,也算是好死了。
他的国丧,甚至没有维持到丧礼的规矩,沈琢便急着继位,废去了全部礼节。
君也非君,臣亦不臣。
朝野上下对这个想要皇子想疯了的君主,一滴泪都不曾落。
他还是没有儿子。
时至今日,阿姀终于觉得压在心上的所有巨石都轰然崩塌。
过去的十数年岁月,挣扎于心的难解之结,都随着眼前大殿与沈琮一起,化成了灰飞乌有。
她真正的人生,从此刻起,才真正明光万丈。
抬起头,混沌光源的尽头,衡沚穿着霁蓝的暗纹长袍,是初次救她的模样。
可人已经没有了刀锋似的冷,眉宇柔和地望着她。
她毫无意识地抓紧了身旁的不知是什么,硌得手心生疼,不由地身体一缩。
她醒了。
取代了模糊不清的光晕的,是一片熟悉的帐子。
阿姀揉了揉眼,半晌视线才清晰起来。
床前趴着个人,已经睡得很熟了。眼下乌青乌青的,手中还握着柄蒲扇。
你也是,许久不见了,她在心里想着。
外头静悄悄的,天光大盛,只有偶然落在窗外的鸟叫了两声。
阿姀满心充实,指腹落在他额前。阔如山海的眉目,睡梦中平静安稳。她本想碰一碰,却还是忍住了。
转头看了看,阿姀才发现。她梦中无意识寻东西抓,将她硌疼醒来的,是衡沚悬在腰间的一块玉。
生怕一动就惊醒了衡沚。
那块玉,阿姀梗着颈子看了看,觉得熟悉万分,像是她曾佩的,放在了恪州的主院妆匣,没有带走的那枚。
不觉轻笑。
就是这么一笑,还是将衡沚惊醒了。
他身体微微一动,抬头见阿姀一双明澄澄的眼,困意全无地弹了起来。
“你醒了。”
阿姀努力咬着牙,才没顷刻笑出来。
衡沚毫无察觉,颇紧张地靠近了她,额头贴住了她的,这样相抵着感受她的温度。
这猛地肌肤接触,使阿姀的心跳都快了几分。额上衡沚的体温传来时,阿姀甚至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缩。
久别重逢,还以为要需要几天化冻。
谁晓得他这样。
“还好,已经不烫了。”
阿姀看着他伸手,将自己睡乱的头发理了理,最后停在脸颊上,轻缓地触碰着。那双平湖般的眼,甚至没有直视着她,只是落在削尖的下巴,冻住一般久久不曾移。
大概这一昏,病了许久吧。
阿姀在心中想,还在恪州时,就几乎没什么灾病。这次心绪起伏,又牵动未愈的那点毛病,爆发出来应该是挺吓人的。
她抬手,示意衡沚俯下身来。
衡沚便听命地靠近了几分,“要说什么?”
阿姀张口,嗓子像含着粗粝石块般地疼。
可即便是疼,此时有句话,也不可不说。
满怀情绪地,使人动容地。
“饿得快死了,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