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茧(4)
……
“阿嬷,阿嬷!”女孩背着一捆快要将她身子淹没的柴火,沿着一条窄小的田间小路风风火火地跑向山前树林深处的一间黄泥屋,“阿嬷!我饿啦!”
木头板子做的门被猛地推开,院子里悠闲散步的那只母鸡被吓得使劲扑棱双翅,脱落的羽毛满院子飞舞,惹得女孩眯起眼咯咯直笑。
待她笑够了回过头去寻人时,却发现自家院里那木桌前坐着还一个身着蓝白碎花布衣、瘦的跟猴似的的妇女,一个脸上青紫、左眼肿得鸡蛋大的光头男孩站在那妇女身旁。
男孩见女孩看向自己,神色慌张地躲闪了一下,随即瞟见自己身旁的大人,不知怎么地又将腰板挺直,耀武扬威地朝着女孩扬了扬下巴。
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配上那衰样,半点威慑力没有不说还显得格外滑稽。
“王铁蛋?你来我家干啥?”女孩轻蹙起眉头,语气不善道:“是不是还想挨揍啊?”
女孩说着便抬起拳头凭空挥了挥,那名叫王铁蛋的男孩强撑起的威风瞬间被扯下,他害怕地打了个激灵,如同落汤鸡一般,畏畏缩缩地躲到妇女身后。
妇女见罢皱起那本就难看的脸,手背拍拍手心,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南某地的口音与桌前坐着的另一个佝偻着背的白发老妪告状道:“瞧瞧瞧瞧,咱们大人都还在这呢,这小丫头片子就敢威胁人。林阿婆,不是我多嘴,你看你们家林岁这般没规矩,她要是再大点还得了了啊?”
“我又没错,谁叫他手贱剪人张翠花小辫还嘲笑人家没爹的。”林岁不服气地撅起嘴反驳道:“而且她爹明明是去当兵打小鬼…”
坐在椅子上的林阿婆没说话,只朝着林岁摇了摇头,随后哆嗦着站起身向背后的屋内缓慢走去,几分钟后她小心翼翼地怀抱着一个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篮子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回来。
林岁见林阿婆拿出的竹篮,当即就甩下背后背着的一大捆柴,快步走到林阿婆身边,跺脚急切道:“阿嬷!这鸡蛋是要拿去卖了钱给你买药的!凭什么给他们?!”
“啊...啊啊...”林阿婆没理会林岁的抗议,张开因为年老而早已凹陷的嘴巴含糊不清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嘶哑的声调,双手合做拱手状朝着妇女拜了拜,随后指指竹篮里铺满的稻草下完好无损的鸡蛋,又指了指王铁蛋。
王铁蛋盯着圆滚滚的鸡蛋眼放金光,口水止不住地流。
妇女看见竹篮里的鸡蛋,凸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尖细的嗓音里充满着算计,“诶诶诶!这就是你这小妮子的不对了,要不是我们家铁蛋被你打成这样,我能来找你家长吗?你当这鬼地方谁惜得来啊?”
王铁蛋见无人给林岁撑腰,胆子又变得大了起来,他挺起胸膛鼻孔朝天,“就是!要不是你把我打成这样...”
“王铁蛋你恶人先告状!”林岁龇起牙作势就要冲上前将王铁蛋扑倒。
王铁蛋显然是被打怕了,眼见林岁握紧拳头转身扑向他,他赶忙撒丫子往外跑,边跑还边求饶:“林岁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鸡蛋我也不要了!你别打我了行不行!哎哟!”
“哎哟造孽啊!”妇女追着跑了几步,却赶不上王铁蛋与林岁的脚步,只好站在原地急赤白脸地拍了拍大腿,转头看见林阿婆着急地迈着步子跟了上来。
她气愤地抬起手指着林阿婆的鼻子,咬牙切齿道:“林阿婆,我早就说这捡来的孩子养不熟吧!你看看她这副有娘生没娘教的贱蹄子样!我儿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赔得起吗!?”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到了林阿婆的神经,蒙上一层白雾的双眼不再温良,她颤抖着抄起一旁的扫帚就往妇女身上胡乱挥去。
妇女也是没想到平常脾气好得不得了的老太太怎么突然一下变了个模样,猝不及防地被打了几下,高粱穗做的扫帚结结实实地甩在身体上,残留在枝条上的硬壳碰撞炸裂。若是侧起耳朵仔细听,大约还能听见空气中极其细微的爆破声。
林阿婆的手劲并不大,但她生气的样子着实将妇女给吓了一跳。妇女本想还手,但随即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敢再继续纠缠,狠狠朝林阿婆啐了一口唾沫后一边躲着林阿婆朝她挥来的扫帚,一边骂骂咧咧地逃窜出门。
那模样,与她那儿子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追赶王铁蛋出门的林岁一路小跑着回家,远远看见倚靠在门旁喘气的林阿婆,加快脚步上前将她扶起,“阿嬷,你没事吧?阿嬷?”
林阿婆摆了摆手,任由林岁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坐着。
知道自己闯祸了的林岁此刻有些不敢直视林阿婆,她沉默地收拾着自己背回来的木柴。被她随意甩下的柴火散落一地,林岁蹲下身子收捡着大块的木头,一趟又一趟地把它们抱到厨房灶火旁堆积起。
木柴全部堆好后,林岁又拿起扫帚准备扫地时,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头看去,才发现林阿婆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
林阿婆见林岁回过头,便开始慢慢地比着手语,‘饿了吗?’
“阿嬷,我…你不怪我吗?”林岁低着头拿手卷着因为洗了太多次而有些磨损毛糙的衣角。
‘不怪你,阿嬷知道咱家岁岁是个好孩子。’林阿婆抬起手想摸摸林岁的头,却猛然发现眼前女孩的个头已经快要超过自己。她愣了一瞬,伸出的手替林岁擦去刚刚搬柴时沾上脸的灰尘。
林岁十分自豪地叉起腰,昂头挺胸道:“当然!我可是阿嬷养大的!”
“阿嬷,什么是英雄啊?”林岁突然间问道。
林阿婆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林岁这个问题,‘对不起啊岁岁,阿嬷也不知道。’
林阿婆只是一介没读过书的农妇,认识的字也没有几个,又怎么会知道问题的答案呢?
“没事的阿嬷。”林岁摇摇头,甩起的头发像是拨浪鼓,左耳的红绳也扬起些许幅度,“我听教书的李先生说,张翠花她爹就是英雄。”
林阿婆想了想,又比划道:‘但是,阿嬷觉得保护比自己弱小的人应该就是英雄了吧。’
林岁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兴奋地大喊道:“那阿嬷也是我的英雄,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当阿嬷的英雄。”
未等林阿婆回答,林岁余光瞥见那厨房处有一团灰白物体正费力地往灶头里钻,黑白分明的眼睛瞬时瞪大,她尖叫着越过林阿婆冲向厨房。
“啊!林小满!”
她单手从碳灰里拎出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又肥又胖的兔子,气冲冲道:“你又把自己搞这么脏!”
院内的林阿婆见此,笑呵呵地摇了摇头,也不管厨房里的吵闹声,将手背在身后慢慢悠悠地回到了椅子上。
林阿婆笑起来不算好看,这是自然的,她年纪太大了,时间与风霜拿着刻刀毫不留情地她那张脸上凿出深深的纹痕,松弛的皮肉上每一条痕迹都代表着不可以外人道的过往。阅尽坎坷的一双眼睛深邃而温润,但她看着林岁时,早就模糊不清的眼睛里总是泛着怜爱与慈祥的笑意。
林岁对此却毫无察觉,或者说,阿嬷给她的爱太多太多,多到她竟从心底下意识以为阿嬷天生就是来爱她的。
……
阿嬷阿嬷,岁岁和小满的阿嬷...
你就是答案的本身…
为什么,为什么唯独就是无法拯救你呢...
……
“...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黑色大火燃了三天三夜,赶来救火的官方人员无论是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将火焰浇灭,最后只好牵起封锁带,将这里与外界隔离...”
林碎恍惚间踉跄了一下,眼前场景如同电视故障的雪花屏混乱跳动,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明了。
怎么回事?她的心跳怎么突然猛跳了几下?
一旁的周一正殷勤地给林碎解释着,“…别墅的主人全家上下包括佣人在内的十几口人无一幸免,全都被活活烧死在了…”
“不对,还剩下一个。”林碎皱着眉直接开口打断道。
被打断说话的周一半点都不生气,他只是歪起头朝着林碎眨了眨眼,“诶?你知道?”
“不,直觉。”林碎仰起头望着围墙的顶部,白茫茫的天空被灰色围墙截断,从墙内爬出的野蔷薇学着娇俏的美人迎风招手。
三者的结合像一副突兀又难看的画,如同张飞在纸上将画画了一半又转交给达芬奇接手一般怪异。
她抬手捂住胸口处,方才那一瞬间心悸的感觉依旧残留在胸腔内,“不太对劲,总感觉我忘了点什么。”
周一见林碎兴致缺缺的样子便开玩笑活跃气氛道:“难道你是忘了没关水龙头?”
“半点脑子不长,幽默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林碎围着围墙转悠了半天,估摸着位置差不多了,便停下脚步退后远离墙体,“周一,送我上去。”
周一没问为什么,二话不说就站在墙前,双脚迈开蹲做马步,微微弯腰将两手重叠搭做手桥放在腹部前方,冲林碎点头道:“来。”
“谢了。”她也不是不能自己翻墙,只是方才心跳慌乱的很,又来得莫名其妙,她怕会出现什么意外,只能再谨慎一些。
林碎助跑两步后一脚蹬在周一交叠的手上,屈膝准备跳起的同时周一配合使力将她向上抛起。跃起的瞬间林碎伸手把住围墙顶部的边缘处,卷腹翻身落在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