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中茧(10)
当破碎的月悬挂半空,劳碌一天的人们匆匆回到温床,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怪物蠢蠢欲动。一只黑猫轻巧跃上窗台,浑身沐浴在莹莹月光下,金黄的瞳孔锁定猎物。
林碎将手搭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怎么了吗?”周一走上前,在她耳边用着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一缕发丝垂落肩头,随着林碎摇头的动作摆动,如水波般轻盈,“没事,你早点休息。”
周一眼中划过一丝疑惑,但还是回应道:“知道了。”
林碎看着周一进入了自己隔壁的那个房间,这才摁下门把手抬脚走入里面。
漆黑一片的房间,窗台处投射出一个被月光拉长以至于有些扭曲的影子。
“那金灿的地方实在凄凉。
高悬夜空的月亮,并不是当初亚当见到过的情形。
人们无数世纪的凝注使它积满了泪水。
看吧,它——就是你的明、镜。”
无法看清面容的长发女子坐在窗台上翘着腿,手中拿着一本略显单薄的书,在林碎合上门时,声情并茂地朗读着诗歌。
“嗨~你好吗?或者,我该说,‘我’好吗?”长发女子“啪”地一声将书合上。在月色下,书页上扬起的些许以肉眼难以捕捉的细小尘埃在空中跃动舞蹈,如同人们儿时在母亲的怀中,所听见过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精灵仙子。
林碎并不意外,她不慌不忙地将门反锁,“怎么不继续躲在门外了?”
“瞧你说的,我要来见你,当然得先挑个好时机,再梳妆打扮一番,不然怎么能我彰显出我对自己的重视呢。”坐在窗台上的林碎嘻嘻哈哈地朝着另一个“自己”“友好”交流道。
“是吗?”林碎绕过房间中的桌椅,径直走到窗台前,居高临下地俯视面前的女人。
窗台上的林碎前后路几乎被眼前人封死,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她却只盯着那副属于自己的眸子,笑得欢快,“不信的话,要不,你来摸摸我的心跳?”
说着,她轻轻勾起林碎的手指,引导着,如同情人一般缠绵摩挲着,将林碎的手搭在自己的胸脯上。微眯的眼睛如两轮弯月,脸颊上靠近眼睑的痣化为月亮下的暗红色狐狸蛊惑人心,然后伺机吞噬上钩的猎物。
林碎由着另一个林碎牵着她的手放在胸上,平静地转动眼睛瞥了一眼顺手放在身旁的书,那白色的封面上——似乎是白色?——用烫金机烫印的几个大字。
博尔赫斯的诗集?
林碎挑了挑眉,她是没想到这房子内,居然还有这等好东西——准确来说,来自灾变前的世界的诗歌,“大迁徙”时丢弃的太多,再加上墙内禁条其三:
“神罚”前之书籍,应为禁书。禁书,不可学之。
以至于现在极少数的孤本已在地下黑市中卖出天价。
虽说这只是“域”内模仿产物,但只要能模仿,那就证明,这玩意曾经是真实存在于这房子内的。既然那个林碎已经翻阅过,说明,核心并不只是模仿了这本书的外观,且至少是在核心——也就是钱副队看来,这本书的意义超乎寻常啊。
音乐、诗歌、战争……他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再次转回视线时,她就着搭在林碎胸前的手,十分恶劣地用力向下按了按,顺带还点评了一番,“手感不错。”
“那么现在,我的明镜能否告诉我,你知道的那些情报吗?”林碎仰视着占据高位的另一个她自己,仍旧是婉转魅惑的声音,但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林碎抽回手整理了一下黑色的手套,上挑的眼尾暴露她此刻还不错的心情,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她说:“当然,乐意之至。”
……
“这么说来,钱多多就是钱副队咯。”林碎单手支着身子,毫无形象地坐在窗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歪歪扭扭的。
“嗯,根据现有情报来看,钱副队爆发异能的日子也跟这里的时间线高度重合。”林碎站在阴影中,一只脚踏在窗台上那人的影子的边缘,没有踩上,只是两方的靠得如此之近,却又离得太远太远。
窗台上的林碎伸手在月光下摆弄着影子,时而隔空触碰对面林碎的脸,时而比出兔子的形状,“真没想到啊,他居然用的是假名。”
“不算假名,只不过‘钱知璟’也不能算是真名就是了。”
“‘你死后,我便冠以你之名’,这故事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林碎假装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毕竟心有愧疚吧。”另一个林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全家连同最年幼的妹妹都死了,自己却还好好地活着,那心理压力太大了,总得有个寄托。”
人类情感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就算是尸神沉睡、理智如机械的神选者,也会在时间与凡尘的腐蚀下渐渐堕落。
就像某天神明落下凡尘,从此染上了人间的欲望。
“你找到源头了吗?”
林碎随手拖了张椅子,与窗台上的林碎面对面坐下,“你猜?”
“我猜,你会告诉我的。”窗台上的林碎用手指绞着头发,乌黑的发丝一圈圈绕在细长的手指上。只因手套的颜色,它的存在感并不明显。
林碎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因为你我,是同一人。”林碎松开头发,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
坐在椅子上的林碎却觉得有些好笑,“既然是同一人,那你应该清楚,我在想什么。”
“你想杀我。”林碎的回答不带一丝犹豫和疑问。
“你不也一样?”
双方毫不留情地揭开对方那基本不加以掩饰的小心思——藏不起来的,她太了解她,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虽说我并不讨厌这个世上有除了我以外的‘林碎’,但真要是这样继续下去,那可就有点麻烦了。”窗台上的林碎眨眨眼,可怜又无辜地说道:“我怕疼,所以,还是你去死比较好。”
林碎学着对方之前的语气,撒娇道:“可是人家也怕啊。”
“那么,各凭本事吧。”
“真无情,乖乖躺平去死不就好了吗?”坐在椅子上的林碎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唇角,语气差劲地吐槽道。
明明是同一个人,有着相同的躯壳与灵魂,却不想着怎么合作共赢,内里都在阴暗地思考如何将对方弄死才好。
或许这才是林碎的本质,自私、自大、狡猾又疯狂——但她无疑是极度冷漠又是极度热烈的,两种相反并相斥的情感组合成了世上独一无二却足以包容万物的林碎。
正如她所说,她可以是林碎,凭空出现的另一个她也可以是林碎,世间万物都可以是林碎,林碎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单调的、只存在于一个世俗躯壳中的角色。
“自杀可是重罪啊。”林碎轻叹了一口气,带着些许无奈和宠溺的语气,从口中吐出只有林碎才能明白的暗号,“阿初。”
‘阿初…阿初…自杀永远只是为了存在,阿初,我不愿让你我成为上帝的人偶。’模糊的身影迎风而立,他站在悬崖上,怎么也融入不了世界——亦或者,他在排斥着世界。
月光更加明亮,但窗台上的林碎似乎被那寂静的残忍披上了一层白霜。她就坐在那,沉默地凋零,清醒中破碎,无悲无喜…像是一枚枯叶飘落,打碎破旧月池,就连涟漪也轻得可怜。
“白天的曲子,是你弹的吗?”
坐在椅子上的林碎点点头:“是我,怎么了?”
可以说那是一瞬间的反应,以至于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是真的会弹钢琴——她似乎会的很多,不止是钢琴,是几乎所有的事她都能得心应手,像被设定好程序的ai,但她似乎又能回忆起自己学习时的…兴奋?
或许她在失忆之前是一个大学霸也说不定呢?
“真好听。”林碎指尖在掌心轻点,有些敷衍的浮夸道:“这么有才华还那么出色,真是爱死我自己了。”
林碎赶忙抬手示意对方停下,“夸夸组就别当了,我们俩都不吃那一套。”
“话可不能这样说。”林碎从窗台上站站起身,三两步走到她的面前,“万一,你吃我这套呢?”
此时二人位置对调,之前俯视她的林碎,现在正仰头看着她。而她盯着不足十厘米远的、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半张脸,抬手朝那人的眼睛抚去。
身后半开的窗外吹来凉风,玻璃应声而破,伴随着如同风铃般细碎的声音,淡雅的月光被揉皱后散落一地,如梦幻,如泡影,如露亦如电。
破窗而入的周一手中握着一轮弯月的镰刀,那刀看起来没什么重量,像是扭曲时空般,通体向外散发着黑色嗜光粒子,靠近刀刃处的弯曲流畅而简洁,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可能是某种动物的脊柱。
只是更加离奇的是,那地板上,除了满地的碎玻璃之外他的脚下影子竟不见踪影!
周一借着月色看清眼前如同复制粘贴般的两人,竟一时间有些愣神,“林碎?!怎么回事?”
他还以为,是有怪异物要对林碎下手…
方才林碎在门口叫他早点休息,他当即就察觉到了反常,但也只好配合她,先回到那个隔壁的房间,等待时机。
只不过眼下这一幕看来,并不比怪异物带给他的震撼力小。如果其中一个是怪异物,他会毫不犹豫地操纵镰刀斩杀掉那个模仿林碎的怪物。
可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叫喊着,她们都是真正的林碎!
“这可不对啊,林碎。”林碎眼角噙着笑,但这笑意却不达眼底,“这可是,属于我们俩的,二人世界。”
“我很乐意与你度过二人世界,但...”林碎手指插入面前的林碎垂在她眼前的发尾,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后猛地抓住朝自己身前一拖,“前提是你得是真心的。”
被抓了头发的林碎被迫朝着对方的身前靠近,她吃痛地眯了眯眼,却也不恼,一只腿强行挤开另一个林碎合拢的双腿之间,右手轻轻攀上她的肩头,如蜻蜓点水般沿着锁骨的走向滑过肩膀,然后用力一捏,那纤细的脖颈便成为了她的“掌中之物”,“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对你的真心,可是日月可鉴。”
二人手中握着对方的“命脉”,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却被她俩搞得还有些诡异的暧昧。空气中似乎冒着发黑的粉红泡泡——那是她们俩早就黑透了的心脏。
“是吗?那为何,另一个周一会在天花板上?”被掐住喉咙的林碎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紧紧抓住的发尾的手一松,对方就像是水中抓不住的一尾鱼,敏捷迅速地从她手中溜走了。
林碎收回掐住她脖子的手,后退几步后双手环臂,侧头像是在赌气般不满道:“切,还不是因为要防着某人对我下狠手。”
而另一个唯一没有出现的周一终于从房间的天花板上一跃而下,与站在玻璃碎中的周一对峙着。
林碎坐在椅子上,摇着头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像是萎靡了下去,“果然,最难的还是杀了你这家伙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隔壁房间翻窗过来的周一似乎还有些不明白眼前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紧握着刀柄僵直身体,纠结着,迟迟不敢朝那两个林碎挥去。
“把刀放下,周一,我们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