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单车
王老师把能继续考试的学生叫到一起开了个短会,让他们保持状态,调整心态。雷明被王老师留到最后:“我说话你怎么老走神?预选的分数条收好了吧。”
“嗯。”雷明心知,倒数第九不是一个好名次。
王老师站直身体,“我怎么听说你考完就知道数学考得不错?”
“我跟陈清峰对过答案。”
“只是对答案?”
不然呢?雷明不理解他的疑惑,又听他说:“你们是同一个考场,Z字形排位,你就坐他旁边。”
这下轮到雷明皱眉。他隐约听懂了暗示,原本平静的脸色蒙上了一层阴翳:“你的意思是我作弊?。”
“我没说。”王老师没想到他如此敏感,一时后悔自己轻率的试探。
雷明这几个月的用功他都看在眼里,但之前不守纪律不上课也是事实。名单一出,平时成绩比雷明好的人反倒落榜,难免会有不服。
王老师叹气,随即露出宽容而友好的微笑,即使雷明眼里的防备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十分不合时宜:“只要你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就不用管别人说什么。”
“我当然不会管别人说什么。”雷明忽觉滑稽,语气带刺,“你也不用担心我作不作弊,我不作,皆大欢喜,作了,没让监考抓住也是我的本事。”
雷明说完就走,教室里的同学还在闲聊胡侃,见他踹门进来,竟都哑口收声。
雷明扫视一圈,按下心中怒火。他告诉自己,不要去猜测是谁在老师那中伤他,毕竟这种猜测,跟那些没证据的主观中伤也没区别。
。
自打雷明出了成绩,陈秀春每天早上都要去观音阁感谢菩萨。有老人笑她开心过了头陈秀春却觉得自己诚心诚意总没错。
然而她诚心诚意,神明倒跟她逗起乐子。这天上午,她从观音阁回来,竟在村口的大路上摔了一跤。
陈清娟正好经过,先是诶呦一声,而后见她撑着地,起了跌跌了起,不由笑出了声。她边笑边过去扶,陈秀春发窘,愣了半晌才摸着屁股走了。
罗慧傍晚放学,听清娟说起此事,便改道先去奶奶那。陈秀春正在捡鸡蛋,弯腰牵动筋骨,脸一下一下地皱着:“清娟这张嘴我得拿针线给她缝一缝,怕不是半个村都知道我老眼昏花,屁股摔成了好几瓣。”
罗慧过去扶她:“怎么这么不当心呀,太着急了还是扭到了?”
“不知道,”陈秀春撒娇,“谁知道呢,大概是鬼绊脚,反正我不知道。”
罗慧让她坐下,快速地捡了圈鸡蛋。后天就要考试,她看看里屋:“雷明还没回来?”
“没。”陈秀春已经十来天没见他了。
罗慧放好鸡蛋,洗手先帮奶奶揉开尾巴骨往上的淤疼,再从屋里找了膏药给她贴上。陈秀春由她伺候了会儿,握住她的手:“别按了,再按该累了。”
“不累,我妈以前在床上坐久了也是浑身酸痛,我常给她按。”
陈秀春近日在水塘边瞧见金凤,心想这个苦命人的生病日子总算到了头:“你妈的身体是你养的,有你是她的福气。”
罗慧却摇头:“不是我养的,她以前天冷犯支气管炎,天热又体虚多汗,吃了西药和中药都不见好,但自从恶病一场,我爸对她关心多了,加上这两年我外公身体还行,我大姨除了不还钱以外,其他方面都愿意帮衬,我妈大概觉得日子没那么糟糕,心情一好,气血也慢慢补得进了。”
陈秀春听她说这说那就是不说自己的功劳:“那你哥呢?你哥就只看着不动手?”
罗慧其实到现在也摸不透罗阳的性子,说他懒吧,地里的活他不是不干,说他勤吧,家里的油瓶倒了不知道扶,还可能抓只老鼠把油舔了:“他就一幼稚鬼,我觉得我更像姐姐。”
她想起什么:“奶奶,我问你件事。”
“你问。”
“你知道中药班在哪里读,读它要多少钱?”罗慧提起爸妈的打算,“我哥这次考了四百多分,说有报名资格。”
陈秀春告诉她中药班在公滩过去的镇上,离县三中不远:“学费一年一百二左右。”
罗慧暗自咋舌。除夕夜饭桌上的谈资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记住了陈秀春给雷明谋的出路,她爸妈也记住了给罗阳留的后路。
陈秀春看她为难:“你不想你哥去读?”
“我想,要是他读出来能有高中文凭,我巴不得他早点去读,可是……”
“可是你爸妈问你要钱。”
罗慧默认:“奶奶,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怎么会,要我我也舍不得。”
罗慧仔细想过:“我哥要是愿意帮我干活,我就借他一点钱,他要是死性不改,我就给他收辆车,以后再也不理他。”
陈秀春被她气笑:“你怎么嘴硬心软这么没用,还给他收车,哼,他要是敢到你头上吆五喝六,尽管来找我,我去说他。”
罗阳倒没对罗慧吆五喝六,相反,这次他也不愿意去中药班,说糟蹋钱。罗慧对此十分无奈:“他就是这点难缠,什么都做不好,坏又坏不透。”
两人正聊着,陈秀春看见雷明走近,不由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换衣服。”
后天考试,陈清峰本来约他一起去县里的大伯家住。雷明拒绝,又怕像上次那样下雨,就打算去县里找个小旅馆。
罗慧告诉他:“奶奶摔伤了。”
雷明皱眉,陈秀春却笑着安慰:“没事,我自己不当心,你饿不饿?”
“你歇着吧。”雷明说完便进屋。
罗慧察觉他情绪不高,也没多问。等她回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她看着桌上的红苋菜和半碗梅干菜肉:“我哥去哪了?”
“不知道,一下午没见人,你爸被你大姨父叫去喝酒了,估计是为有志的事。”
罗慧的心往上提:“不会又要借钱吧?”
“不会,他是让你爸帮忙去讲一讲清娟。有志不小了,清娟也十八九了,他家想攀亲。不过估计这如意算盘打不响。”
罗慧听完一愣,随即讶然。
金凤被她的表情逗笑:“没懂?”
“懂了。”罗慧直觉这事不可能成。她打开橱柜,找了个咸鸭蛋吃,一看还有好多,便拿碗装了给陈秀春送去。
雷明回来时买了花生米和肥肉,这会儿正熬着油渣。罗慧在满屋的香气里有些尴尬:“我以为你们晚饭没菜……”
“有的有的。”陈秀春笑着从碗里拿过咸鸭蛋,雷明则盛了一大勺猪油渣给她。
空碗又满了。
两只狗在灶台边兴奋地转圈,雷明踢了它们一脚,再在油渣上撒了点盐:“尝尝?”
罗慧挑了颗大的,吹了两下先喂给奶奶,自己再尝了颗小的:“又酥又香,特别好吃。”
她下意识地拿一颗伸到雷明嘴边,雷明吃了,再把剩下的猪油和油渣分开装到搪瓷碗中。
临走前,罗慧跟他说了句考试加油,他头也不抬:“知道。”
。
中考结束了,永贤镇的初中也放假了。陈清峰回家后倒头就睡,陈江华则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成绩。
“一定要是重点高中。”他早起在井边洗脸时这样说。
“不可能不是重点高中。”他晚上在姚芳仙耳边说。
“清峰一定是,一定是……”
“爸,爸。”陈清娟实在听不下去,“你再这样我找神婆来给你收收魂。”
“一边去。”陈江华瞪了眼女儿。
终于熬到放榜日,陈江华愈发心神不宁,他原本打算去学校候着,结果拖到九点正要出门,村里人已经来他家贺喜:“江华!清峰头名状元!市重点,市重点!”
只一瞬,这个中年男人脸上的褶皱仿佛全部消失了:“谁说的?”
“大红纸都贴到菜市场了!我去买菜就看到了,今年二十五个,他妈的!全县的农村初中就我们镇考上的最多,清峰争气!校长发大财了!昨天晚上还放鞭炮呢!”
陈家院子里顿时被喜悦的氛围笼罩。陈江华脚下虚浮,红光满面地揽了陈清峰:“走,我们看看去!”
和父亲相比,陈清峰的反应要平静得多,直到在校门口看到了红榜上的名字,他的脸上才露出欢欣和自得。
陈江华在人群中收获一众恭喜声,回村路上买了好酒好菜,不忘夸奖陈清峰:“你小子真沉得住气,真行!宠辱不惊,有大将之风。”
回村后,贺喜还在继续。陈清峰趁乱跑到罗家,罗慧正在切猪草:“清峰哥!”
“我考上了!”他朝她露出笑容。
“我知道,清娟姐跟我说了。第一名,你好厉害!”她蹦蹦跳跳地过去,“我哥在姚家村剃头,估计快回来了,我爸妈跟着清娟姐去你家了。”
“你呢?怎么不去?”
“人太多啦。”
“那你替我高兴吗?”
“当然!”
陈清峰笑意更深:“你以后肯定也能上。”
“嗯,我会努力的。”
“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雷明他考上了县三中。”
“哇塞。”罗慧眼睛一亮,“真的?我去告诉奶奶。”
“我和你一起。”
陈清峰的好成绩像风一样传遍了陈家村,而当陈秀春听见两个孩子来报雷明的喜,兴奋地拍掌:“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陈清峰环顾四周:“雷明人呢?”
罗慧解释说:“他一考完就跟师父出活去了,说是永涧镇那边有厂房赶工,包吃包住半个月。”
“那他今天得回来一趟。”陈清峰笃定点头,“结果毕竟重要。”
同一时间,雷明走进了镇上的修车铺。老头扶了扶耷拉的老花镜抬眼看他:“哟,这谁啊。”
雷明把一大篮杨梅放在桌上,开口便问:“我的车呢?”
“全好啦,多少钱收的?”
雷明报了个数,老头不由佩服他的精明:“你就占我便宜吧,我帮你把链条车胎刹车线全换好了,就连坐垫也找了个舒服的,跟新的一样。”
雷明不上他的当:“拉倒吧,你换的也是二手的。”
老头笑:“你原来那辆呢?”
“在家,我刚从永涧镇回来。”
“够发狠的。”老头起身,“我真以为你是个不读书的,结果还是个秀才,考上县三中了?”
雷明奇怪他怎么知道,老头却说:“学校和镇政府门口,几张红纸都快被人看烂了。”
“你倒认识字。”雷明挑眉,他刚从学校的红纸前过来,这几天没日没夜干活的疲倦仿佛一扫而空。
想不到他雷明也有今天。
他仔细检查了车,掏出钱给老头。老头摘下眼镜,指指他那篮杨梅:“永涧镇的?那里山多,杨梅熟得晚。”
“嗯,最后一批。”
“你把它全给我,我不收你车钱,今年杨梅可贵。”
雷明心情好,走之前不但给了钱,还给他留了一瓷碗杨梅。
这些紫红的鲜果花了他半天的工钱,好在量足,新鲜,酸甜可口,奶奶一定喜欢。
那——罗慧会喜欢吗?
他加速蹬了两下踏板,这车比他自己那辆破车更轻便,更灵巧,按一按铃,声音清脆悦耳,像泉水叮咚响。
阳光灿烂如新,他抬头,轻轻哼起了小曲。
不管是杨梅还是车,他都希望罗慧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