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包
人的悲喜并不相同,这句话在这一刻无比恰当。
有人眼睛含笑,有人眼底藏刀。
不过这一瞬间的情绪转变很快被窦盼盼压了下去,就连总是情绪察觉很快的陆虎也以为只是窦盼盼对逛街产生的不耐烦情绪而已。
窦三小姐……
窦盼盼将眼睛猛地闭上。比起再次在这个人面前暴露内心的柔软,她情愿今日没有出来过。
她早该想到他的无耻,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为了哄骗她,他可以做到一天功夫换两个马甲大摇大摆来到她的面前。
她以为她足够警惕,实际上却并没有。
在陆虎放松演绎后,随口说这句“窦三小姐”之前,窦盼盼并没有想到陆虎也是墨旭的一个影子。
母亲重病,重孝道、重情谊、对魔族也一视同仁的善待……
多么令人熟悉的配方。
这不就是前世墨旭给自己定的人设吗?
她竟没有看出来。
当已知过程推结果时,很容易就会发现,这个陆虎并非没有破绽。
斗兽场的基层工作人员虽然没有修为,但也都是年轻力壮的人,他是怎么被马车撞到还半天爬不起来的?
陆虎明明没有修为,却能在突遭变故时准确抓住她细微捏手诀的动作,从而找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不奇怪吗?
还有他明明是这附近生活的人,却对生意如日中天的老字号烤鸭店排队时间丝毫不清楚。
破绽现在想得越清楚,窦盼盼越难受。
明明他漏洞百出,偏偏她一叶障目。
甚至,还对陆虎这个人产生了……怜惜之情。
窦盼盼想起前世她和窦薇薇聊深夜话题的时候:
“盼盼,你对墨旭这么好是不是喜欢他啊?不要瞒我哦,我在爱情上可是很敏锐的。”
“窦薇薇能不能不要这么八卦,见个模样周正的男人就想扑上去,还以己度人来揣测我了。我……我只是有点可怜他身世落魄而已。他母亲……”
“哦,只是可怜啊!”
窦薇薇一点不信,她眼尾上扬,食指抵住了窦盼盼还没说完的话,
“嘘——姐姐今儿就教你一句话:怜惜是对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的开始。”
“窦薇薇!我可去你的!”
当时窦盼盼必然不相信,可事实证明窦薇薇说得是对的,一点不差。
重活一世,套路不改。
可她还是差点被骗了第二次。
抱着坚决不能输一筹的想法,窦盼盼紧急回忆了在这不长不短时间里她与陆虎的相处情况——
因为自己是陆虎的名义上的救命恩人,他对待她时将姿态放得很低,感激中带着一丝讨好,热情却不失察言观色的能力。
而她,一直是高傲、冷漠、疏离的。
即使内心有因他而变得柔软,也未偿给陆虎一点可乘之机。
窦盼盼暗暗松一口气,重活一世到底还算有些长进。
只是,
窦盼盼突然想起来,她还将她随身的钱袋给了陆虎。
里面有一锭金子和七百两白银。
窦盼盼不缺钱,像这样的钱袋她的空间袋里还有几十个。
可架不住收钱的人是墨旭啊!
没记错的话,这会的墨旭可不是已经坐拥金山银山的魔主大人,而是被掳去斗兽场的最普通穷困的小可怜之一。
他身上本应该毛都没有一个。
这一金七百两对窦盼盼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墨旭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
(走吧,听你的。去逛街。)
窦盼盼立刻下主意,还补充一句,(喜欢什么就只管买,账都算陆虎的。)
陆虎愣了一下,爽朗一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愿为两位小姐效劳。小的只管帮两位小姐拎包、付账。”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窦薇薇虽然很心动,但还保持着一点良心未泯,窦盼盼的话说白了就是挟恩要报酬,很不当人。
(我把我的钱袋给他了。)
这几个字写有多轻飘飘,心里就有多怄气。
可窦薇薇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目光在窦盼盼和陆虎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下,将窦盼盼的拧巴和陆虎的赧颜尽收眼底后,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坏笑,独自欢呼:“好耶!那我就不客气了!”
……
逛街。
一个亘古不变的男女对立话题。
女人们乐此不疲、精力无限;男人们耐心有限、烦不甚烦。
同样的规则也适用在陆虎身上。
一个时辰前他还恭而有礼地跟在两位小姐身后,一路拎包、陪笑、积极付账。
可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他脸上仿佛被施了笑容消失的术法,手上提着窦盼盼买的珍珠白玉碎花糕、旋风妙脆牛角饼干、冰皮糯米青稞团子、还有三大包活动零嘴大礼包,总之三件五件全是吃的,肩上背了七八个纸袋装的全是各大成衣店、锦衣阁当季新品衣裳,全是出自窦薇薇的手笔。
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活体置物架,除了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还在外面,整个身子都要被各种袋子包装给淹没掉。
窦家小姐按理是有空间袋的,可窦薇薇被母亲禁足不让出门,空间袋自然也没收掉了。而窦盼盼只淡淡写了一句:
(忘记带了。)
毕竟是屋子都塌了的人,没带空间袋也是正常,陆虎和窦薇薇也没觉得奇怪。
在窦薇薇第三次要从集市东头逛去西头的时候,陆虎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道:
“今天已经逛四遍这条街了,两位小姐……差不多了吧?”
他露出一个苦笑:“我能力有限,再买的话就实在拿不下了。”
“可是买东西就是这样,要货比三家啊!”窦薇薇精神奕奕,仿佛这一个时辰只是开胃小菜,才热好身。
窦盼盼眸色加深:(没关系,再买东西的话,我们就自己拎吧,不能什么事情都麻烦你。)
陆虎皮笑肉不笑:“我来吧,怎么能让两位小姐提东西?”
陆虎说话的时候,窦盼盼也在观察他。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欣赏这个男人不得不委曲求全演戏的窘迫。
一路上,陆虎额角的青筋跳了十六次,欲言又止的话被喉咙咽下去十次,深呼吸做了六次,一闪而过的杀意有两次。
真不错。
每要他掏钱付账一次,就能瞄见他嘴角下撇的不爽;
每提议再去逛一家店铺,就能瞥见他下意识后缩的脚步;
每与老板询问商品砍价杀价,就能窥见他眉间直白明了的小川字纹。
如果是全心全意逛街、一心被商品货物吸引的窦盼盼自然不会注意到陆虎这些小动作,可早在窦盼盼答应逛街时,她的全副注意力便都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她享受他的明明不耐烦却硬着头皮迎合的表情,享受他是一只被迫披着羊皮的狼含着血盆大口的杀意却只能朝她咩咩叫的样子,享受他憋屈无奈明明是忍辱负重却颗粒无收的结果。
他身上有她所有的坏情绪。
他的倒霉与可怜兮兮就像盛开在窦盼盼贫瘠且了无生气内心中的有色彩的花。一朵一朵,被讥诮、嘲弄、冷漠的她所捻起来,从中汲取着报复性的快乐。
这一刻,窦盼盼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恶劣的魔。
“张记古玩店?这家店牌匾好破啊,店面看上去也不大,不过像是一家老店。要不要进去看看?”
窦薇薇的脚步停在张记古玩店的门口,问窦盼盼道。
熟悉的店名唤回了窦盼盼沦陷自我的情绪。
她的目光定在张记古玩店这几个字上。不同于其他店铺的牌匾上是以黑墨题字,这家店牌匾上的字是入木三分,刻上去的。
路人若不仔细看,也不会在意这种细节。
门槛老旧、牌匾歪斜,加上非中心地段,这是一家人迹罕至的小店。
几次路过,未有驻足,不知怎么这次引起了窦薇薇的注意。
可窦盼盼是不想进这家店的,这里有她曾经的回忆。
*
鲜有人知道,这家店的老板是个玉雕大师,古玩只是他传承祖业不得不继承下来的行当,他真正出神入化的是那一手精细到鬼斧神工的雕刻技术。
店铺虽小却内有乾坤,后面有一块很大的空旷工作间用作雕刻。
前世,窦盼盼交友圈广泛、加之人脉广、仙谈水友多,才找到这家宝藏店铺,向店老板重金学习玉雕技术,只为给墨旭准备生日礼物。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玉雕很难学。
在木头上刻字已不容易,更别提在珍贵的玉石上,窦盼盼学了很久,偷偷摸摸一个人往这里跑了好几个月。
有天,天风不测,大雨倾盆。
窦盼盼干脆懒得回去,在仙谈上给阿静传消息说在外住一晚上。
她身上保命虎神的法器众多,阿静自然不会担心她的安全,窦家其他人也不会多操一分心。
只有墨旭,在仙谈上一条一条给她发着消息,他说担心她,问她在哪里,他要来接她。
窦盼盼是要给墨旭准备惊喜的,当然不肯告诉他实话,但她也舍不得骗他。于是,调皮了一下:
【那你来找我啊!】
墨旭不回消息了,窦盼盼怕他真的来找她,平白无故淋了一身雨,赶紧发一堆话过去:
【刚刚说着玩的啊,你可千万别当真,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也很安全,不会有事情。】
【你在哪里?】
【恩、呃……在一个灰木搭建的小屋子里,暴雨打下来的时候屋顶会咯吱咯吱的响动,却能一点雨不漏一点木屑不塌,挺神奇的吧!】
【这里条件简陋了些,晚餐没有好酒好肉好菜,可有一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大叔教我手艺间带陪聊也不烦闷。嘿嘿,你一定想不到这个大叔的胡子有多么繁茂,就像长满爬山虎的架子。】
【对了,说到爬山虎,这屋子外面有一大簇绿藤萝,弯弯绕绕本来都要长到烟囱那么高了,这会雨一下前功尽弃,直接落了半截下来。】
【我刚才推门看了一下,好大的雨啊!幸亏屋子基地高一点,不然积水就要往里流了。屋外积水蜿蜒像一条缠缠绵绵的小溪,我折了艘小白船,施了点航行指路的术法上去,目的地设在你屋子的门口。不过你知道的,我术法真的很烂啦,能不能送到得看运气咯!】
【真的别担心啦墨旭,我很好的,晚安啦!明天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窦盼盼发完消息,见墨旭没有回,猜是因为她没回去又不说在哪里让墨旭不开心了。她想真是个小可爱,明天要好好哄哄他才行,于是开始快乐通宵雕玉石,打着哈切在天亮前把雕刻给完工了。
结果那天,墨旭找了一晚上,
找那个由灰木搭建的,窗外有着半截绿藤萝的屋子。
敲门时候,雨都停了。
窦盼盼去开门,清晨薄雾带来的寒气差点将她吹僵。
两个人隔着门坎,面对面站着,一双红眼睛对上另一双红眼睛,两个通宵人差点面对面大气哈欠。
墨旭表情不太好看,但还是给窦盼盼捏了个暖身的术法套她身上。
窦盼盼第一次心虚到眼神乱飘,她手上衣服上还有没收拾干净的石屑,乱糟糟的;墨旭则是拧着眉,身上是干了湿湿了干着折出来的水痕,发丝还滴着水。
两个人都狼狈极了。
“噗”的一声,
窦盼盼笑了。
她趁墨旭没发脾气,赶紧将雕刻好的玉佩递给他:
“喏,给你的,生日礼物哦!我亲手雕的。”
墨旭低头,掌心那么大的玉佩上就雕了简简单单两个字——盼旭。
空空旷旷,一点也不好看。
“这是……你和我的名字?”墨旭问。
“不全是哦!”窦盼盼得意地弯起眼角,露出洁白可爱的两颗小虎牙:
“这还是一句话。”
“什么话?”
墨旭揉着眉心,窦盼盼爱极了他这为她头疼为她没有办法的无奈表情。
她眼睛亮如星辰,瑰紫色宝石的眼眸中牵系着心脏跳动,血管扩张的情动,情话似珍宝般捧到那人的面前,她看着墨旭,神情无比认真地说:
“盼盼此生,只盼高高升起的旭日啊,能给所有的墨色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那时窦盼盼想,墨旭前半生颠沛凄苦,她得把世间所有的美好与快乐都捧到他面前才行。
她要让墨旭知道,遇到她窦盼盼的墨旭会永远幸福、永远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