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夜,凌晨零点二十六分。
夜里下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晚间的天气预报说明天气温会骤降,提醒广大市民朋友天凉加衣。我对此若有所感,不由自主地把被子裹紧了一点,想着第二天要加一床薄毯盖在被子上面。
但我依然睡不着,却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降温。
今井前辈的话现在仿佛都回荡在耳边。
——你可千万不要浪费你的才能啊。
“才能”这两个字,我并不陌生,我从小到大听到过的最多的词语,就是这个仅仅由四个假名组成的、从我父亲嘴里说出的单词。
父亲总是对哥哥说,你是有才能的,你天生就是该跑步的。他的这番话在我听来像是枷锁,把那个自由的、奔跑的哥哥牢牢禁锢住,让他只是为了提高那一秒、那一分而日复一日骤雨不歇地训练。这两年来,因为“才能”二字,那个让我感觉和风融为一体的、自由的哥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所以,当我第一次在教练口中,在他对我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我非常恐惧。我不要成为第二个清濑灰二,我不要成为第二个我哥。
我这样想着,翻了个身,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在睡衣外面搭了件外套,打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喝。
“……你还没睡?”
我提着水壶的手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杯子里的水差点洒出去。
回头一看,灰二哥站在餐厅的桌子旁边,两只眼睛都没怎么睁开,看样子是被我吵醒了。
“有点睡不着,出来喝口水……吵醒你啦?”奇怪,我出来的声音明明很小。
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水壶,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才说:“没,我起来找床薄被盖,有点儿冷。”
说完,灰二艰难地撑开眼睛瞥了我眼,道:“在想事啊?怎么了?”
意料之中地被亲哥一眼看穿,我点点头,回答道:“是有点事情……稍微有点困惑。”
“这样啊,”灰二微不可察地轻点了两下头,偏过头说,“水喝完了?到我房间来,咱俩聊聊。”
我对我哥向来百依百顺,更何况谈心这件事儿,我从来都是和哥哥谈,也只想和哥哥谈,于是我乖乖地捧着水杯,像跟在鸭妈妈后面的小鸭子,缀在灰二的身后,闪进了他的房间。
灰二上高一,跟很多男生不同的是,灰二的房间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清爽得跟他本人一样。我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灰二倚在床边,顺手塞了个抱枕给我。
灰二直接道:“来吧,说出你的困惑。”
我有点无语:“哥哥,别整得像是深夜党的情感电台频道,你这样我很难代入感情。”
我没说我的事情,只是先问他,最近训练生活如何,全国的那个什么跑步比赛准备得怎么样。
灰二虽然觉得很奇怪,明明是聊我的事情,怎么反倒说起他来了,但他也还是回答了我的话:“就你看到的那样。”
他说的是贴在书柜上的训练菜单,那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什么力量练习、速度练习包括四百米几组、八百米几组以及一些我看不懂的专业术语。我记得他每次跑步的时候都在脚腕上戴着负重,所以他脚踝处的皮肤总是更白一点。
“哥哥,你不会觉得很累吗?”
我感觉我应该是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因为灰二听到这句话后竟然笑了起来。
然后他认真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事,如果有自己想要为之奋斗的目标,那就不会累。”
我忍不住反驳:“但是,但是你最开始,也并不是自己要去跑步的,是父亲说你有才能有天赋,是父亲要求你去跑的。”
“哥哥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单纯地跑步的时候,那个时候是最开心的不是吗?”
“人在自己擅长的方面,如果有了一些想法,比如说,我要在这个领域里战胜其他人,当然会变得有压力,会变得不那么开心,因为这条路上的人,一样有天赋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如果在自己有天赋的领域战斗的话,不是一件很帅气的事情嘛?”
灰二说完,也有些疑惑:“你怎么一直在聊我的事情?”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发问:“可是哥哥,你真的会觉得快乐吗?”
“我喜欢跑步,”灰二正色道,“既然我决定要跑步,我就要跑出成绩,当自身水平有提升的时候,当然会觉得快乐。”
“那要是没有提升呢?”
“那就一直跑,一直练习,直到突破它。”
我望着灰二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鸢色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可能是我自己想岔了。
好半天,我才继续说:“你相信才能吗?”
清濑灰二忽然笑了,像是想明白我纠结的地方在哪里了,他目光柔和,道:“我只相信,我的努力会让我的才能走到哪一步。才能只能决定下限,上限是努力来决定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关上灰二的门,又是怎么溜回我的床上了。
雨滴啪嗒啪嗒打在我的窗沿上,风吹起窗帘,把湿润的泥土气息带进房间。
我只记得,我好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并非是惧怕“才能”两个字,也并非是惧怕被无休止的练习所束缚住。
我有说过吗,我从小到大,受到的唯一认可,是排球给予我的。我只是怕,拥有着“有才能”之评价的我,实际上并未能达到期待。我只是怕,最后泯然于众人的是我。我只是怕,最后只会得到否定的眼神。
所以才小心翼翼,所以才在及川第二次提议“要不要试试二传”的时候果断拒绝。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在我开始练习扣球之前,教练就曾经找到过我,问要不要打打二传试试。
我记得他说:“你的手腕很灵活,背传会变得非常容易。”
我一度觉得非常令我难堪的、丑陋的特殊之处,成了教练口中所说的身体天赋。
这成了我后来答应了及川做我老师的主要原因之一,私下里跟着及川学习一些二传技巧。却没有想到手会受伤,去医院的路上,我握着手腕,手掌肿得很高,在剧烈的疼痛之下,我那时候笃定二传这个位置并不是我能打的。
现在想来,我只是在一次失败后,就否定了所有的可能。
“要不还是给及川发个消息让他找时间教教我吧。”我喃喃自语,打开手机火速编辑一条消息发给及川。
「想学二传,速,求。」
做完一切后我才老实下来,闭上眼,仿佛一只灵魂被抽出的鱼。雨声绵绵,在这一刻,仿佛给静谧的夜注入神奇的魔力,我沉沉睡去。
日曜日的早晨,大概是七点左右的时候,我被及川的电话轰炸吵醒。
众所周知,我的起床气非常严重——注意我用了“严重”这个词,我是指,如果在周末或是假期等不需要我早起的日子里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我绝对会一整天顶着张臭脸。
我哥常说,我可能把我一辈子的坏脾气都给了起床气。
可想而知,当我撑起身子接起及川的电话,我的声音是多么的包含感情。
我在这种困得能马上栽进枕头里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听出他此刻应该是在晨练,因为他的声音有些颤,还有些忽远忽近:“喂,和酱,你终于想通了要学二传了?早就跟你说了……”
我直接掐断他后面的声音:“大早上的给我打电话你有病吧,你不睡我要睡!”
之后说了些什么话我也没过脑子,总之是干脆地把电话挂断,顺便开了静音模式“以绝后患”,我简直睁不开眼睛——我确信,“人比狗困”是真的。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十点。
手机里跳出好几条消息,万年不用LINE等各种社交软件的岩酱竟然也发消息给我。
岩酱:「你跟及川那家伙吵架了?他说你凶他。」
此刻我若身处漫画书里,我的脸上一定挂着无数条黑线。手指在摁键上飞快舞动,我回复道:「有病吧,谁让他大早上给我打电话。」
我切出去,找到及川的聊天界面,干脆地打了一行字:「??凶你不是应该的嘛?干嘛早上给我打电话,又不是不知道我起床气重。」
我把手机扣回去,过了一两秒又拿了起来。
我的眼睛被鲜红色的感叹号染红了。
——及川彻,这个人,竟然有胆子,把我删了。
我切出去,回到跟岩酱的聊天页面,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写下我对及川彻此举的肺腑之言。我想岩酱或许这周都不会再想收到我和及川彻的消息,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把岩酱当做是猫头鹰,但可惜岩酱绝对不是哈利的那只海德薇。
一句话概括之,我让岩酱给及川彻带话:我知道我可能早上骂人不对,但是你不能直接就删我好友。
——虽然这句话,在对话窗口里会变成一篇字数为小学生的作文那么长的信息。我发誓我自己写作文都没这么认真没这么高产。
末了我又说:岩酱,你给他说如果今天之内没把我加回来,让他提头来见。
想了想又觉得这句话听上去凶凶的,又改了改:岩酱,上面那句话改成:如果今天之内没把我加回来,我真的会很难过地想让他提头来见。
我满意地点击发送,满意地去客厅美美地吃了顿早午饭,正准备在电视上点播比赛来看,我的手突然机“嗡嗡”了一声,打开一看,原来是岩酱牌猫头鹰给我发了消息。
那上面只有一句话,但是我却感觉到了岩酱出离的愤怒:
我把你们两个删了,和好了再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