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月末,国名俱乐部女子少年组拿下了属于它的冠军。
打到八分之一决赛的时候,教练就没有再让我上场了,只是每一场都让我坐在教练席的位置,让我能更近距离地观看这场比赛。
这是今井前辈这一世代的告别赛,阵容理所当然都是她们这个世代的选手。比起和我还有五十岚两个后辈打球,显然是前辈们磨合多年,打起来更有默契更加得心应手。
今井等前辈们都已经是国中生,开始在国中的排球联赛里展露头角,俱乐部或许已经成为她们的第二选择,毕竟对于她们而言,全国大赛的“宫城县代表”更具有吸引力。然而也正是这场比赛被打上了“留在俱乐部的最后一次参赛”的标签,所以弥足珍贵,每一场比赛,她们都比以往更加拼命地去全力以赴。
胜利会很开心,只是,想到分别在即,到底会觉得有些难过,好像拿了奖杯这件事也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觉得,原来“分别”这个词这么让人悲伤。
立秋后的宫城气温开始下降,在一声比一声还要微弱的蝉鸣声里,我褪去了夏衫短裤,换上了连套的运动服。
历年的奖杯按着年份次序依次摆在储物柜里,每个奖杯都好像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有的已经上了年份,镌刻着“冠军”二字的铭牌都被磨时间去了一层漆。
今井前辈等人今天过来是要合影的。
今井是典型的猫相,抿着唇不说话的时候看着非常严肃不好接近,实际上私底下是个性格很软的女孩子。
她非常喜欢叫我们这些年纪小的为“孩子们”。
我正待在更衣室里换鞋顺便发会儿呆,就听见外面有哒哒哒的声音,从门外边闪进一个人影,是队伍的副攻手藤原映香。
“小和怎么还在这里,快去合影啊。”她狐疑地瞅了瞅我,像是对我合影不积极的态度表示不解,“你在看什么?”
我转过头来和她对视,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在看墙上的照片。”
更衣室的墙上贴着女子少年组历年得奖的照片,最新的一张是八月末夺冠时,教练拎着我们到仙台体育馆门口拍的。
照片里的我半蹲着身子,高桥前辈站在后面的台阶上,胳膊肘放在我的头顶上,我好像是照相的时候被她捉弄了,笑得龇牙咧嘴的。我右边是今井,左边的五十岚亲昵地挽着我的手。视线扫过一张张人脸,我看到藤原灿烂的笑脸,脸颊旁的V字很是显眼。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就盯着那张照片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藤原才说:“……拍得挺好看的。”
她过来捞了我一把,催促道:“快走吧,大家都等着呢。”
宽敞的排球场馆,地上孤零零地躺着几颗没来得及收拾的球,今井前辈站在球网一侧,其他人都聚集在她身边。
今井远远地望见我们走过来,赶快冲着我们招手:“可算来了,就等你们了!”
“不好意思,刚刚在发呆。”我吐了吐舌头,如实相告。
“我知道,你每天发的呆还少吗,上次练习赛比到一半都还发呆。”今井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语气却是柔和得不行,“正式比赛可不要这样了。”
负责照相的教练调着相机焦距,手也忙个不停,指这指那的:“宫崎往中间走一点儿,你快出去了;五十岚把你头发弄一下,早就跟你说了剪个刘海;今井笑一笑,又不是比赛,整这么严肃干嘛?高桥别把你手放人清濑头上,这是平地你别压她……大家注意了别眨眼啊,三、二、一——”
“等下等下,让我们老幺站前面!”
我感觉有谁在背后推了我一把,然后站在中心位的今井就很自然的一把把我揽过去,手肘横在我的下巴的下方,眼见着教练食指放在了快门键处此时再调整位置怕是来不及,我只好随着她们一起喊:
“奶——酪——”
快门声响了四五下,高桥和牧野火速跑过去要看照片。我则没那么所谓,反正也不会拿上去修图或者添个滤镜什么的……场馆的打光,那可还是算了吧。
“教练……你真的照得好丑,你怎么能把一米六五拍成一米三?”
“我看看……也不至于吧。”
“真的有,教练你得从下往上照,你那个角度拍会显得头重脚轻。”
此刻吵闹得厉害的是一向话多的高桥和宫崎,她们今年也将随着今井前辈一起离开俱乐部。
我一想到以后每次训练,再也听不到宫崎那一点儿都不好笑的冷笑话、再也看不到高桥红着脸扯着嗓门安利她偶像的样子,忽然就觉得很是难过。
像是突然吃了一颗酸果,酸得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哎呀呀,我们老幺……掉眼泪了。”
嗯?我哭了吗?我赶紧抹了把脸,手指上一片湿润。
今井惊奇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她顺势搂住我,亲昵地揉了揉我的后脑勺,还附带着捏了捏后颈肉,说话细声细气的:“不要哭……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才不是因为见不到才哭,我恨恨地想。
是因为以后的人生里也再也不会有一起为了一个目标拼命训练、一起在属于我们的战场上并肩作战、一起站上象征着荣誉的领奖台的日子了。或许以后还会遇见新的人,和另外一些人组成新的队伍,可是眼前这些人,再也不会有了。
我人生最初得到的最多的善意,在这个俱乐部里;我人生最初得到那么多的认可,也是在这个俱乐部里。
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并不擅长对着家人以外的人表达我的情感。
“别哭了别哭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哭!”藤原闻声赶来,她一向是最爱哭的,赢球也哭输球也哭。她一边捧起我的脸,一边冲我做鬼脸,好像这样就能够让我破涕为笑一般。
简直把我当三岁小孩,我决定不给她面子,泪水涌得更厉害了。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流进微微张开的嘴里。
好咸,我的味蕾这样告诉我。
可能因为真的是有点伤心难过,于是不由自主地,我在今井的拥抱里也忍不住抱怨:“眼泪好咸啊……”
同前辈们聚餐后,今井邀我和她一起散步回家。我想着今天天色尚早,便同意了。
今井家离我家很近,大概十分钟的脚程。沿着河道一直直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可以到她家。
晚间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我默不作声地拢了拢运动外套,等着今井先开口说话。
果不其然,在经过斑马线以后,今井首先打破沉默:
“老实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羡慕你。”
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以表示疑惑。
今井微微一笑,脸颊两边的酒窝很是可爱,她的声音轻得像今晚的风:“因为你有‘才能’,那个才能是我没有的。”
“我从四岁开始就接触排球,到现在也快十年了,我从未把排球当做是一种爱好,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今井抬头,眼里倒映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我不知道那光是星光,抑或是别的什么。她像是在讲述一个过去的故事,主角是她自己。
“第一次在俱乐部里见到你的时候,你满脸都写着‘业余’,好像就只是来玩一玩的,老实说我那时候很生气,”见我略有不安地望着她,今井伸出手扯了扯我的脸颊肉,“现在还好啦……虽然平时练习偷懒的时候也让我很火大。”
她继续说:“直到我发现,你原来也会因为输球难过,也会因为扣出一个漂亮的球而开心,高兴的时候眼睛亮亮的特别好看。我记得你第一次扣球,就是我给垫的——”
我被今井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哪有那么明显……”
今井立刻反驳:“少来,你高兴的时候中午能多吃一碗饭,不高兴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吃,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个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听到这话我有些懵,原来我在今井眼里是这样的吗——高兴的时候多吃一碗饭,不高兴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吃,这是什么幼稚行为啊。
我知道我的表情可能非常纠结好笑,因为今井确实是笑了,是那种眼睛弯弯、颧骨上升的笑容,于是我也跟着一起笑。
“从那天开始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给所有进攻选手一个完美的二传,我想再次看见,扣出一颗漂亮的球后他们眼睛里闪亮的光。”
我默默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去,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我听及川说过,二传手是队伍的“脑”。一个合格的二传手,要能够组织起进攻,而一个出色的二传手,则要熟悉每一个球员的进攻风格,熟悉他们的球路,要在瞬息万变的赛场上做出最优的选择,要给每个攻手最合适、最能发挥他们能力的传球。
我忽然发现——好像我身边每个打球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标。
以前隔壁邻家小哥哥梦想着有一天能打进甲子园,及川梦想着成为最优秀的二传手站上全国的舞台,岩酱目标是成为北川第一的王牌,此时此刻在我身边的今井,也在为着成为一名优秀的二传手默默努力。
我呢?我要做什么?我打球的初衷就和别人不一样,我的初衷并不纯粹,我一开始就是抱着“来玩一玩”的心态来的。
但毫无疑问的是,我是喜欢排球的,喜欢球碰击地板的声音,喜欢球在手掌的触感,喜欢每一次赢球的、胜利的喜悦。可这些“喜欢”和其他人比起来,显得功利心了些。
今井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记得你还没有开始对一个位置进行针对性训练吧。”
她的视线缓慢下移,最后停在我的手腕处。
“你……可千万不要浪费你的才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