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兴元年农历七月初七,青天白日,京都梁城。
吕媄娘跟着爹爹到瓦子里写字卖画,还是头一回。
内城门保康门外瓦子里,一眼望去,人山人海。各色小贩,于不同勾栏间,你来我往,穿梭不息。
吕媄娘爹爹的字画摊前,鲜有人来顾。相反,字画摊对面书棚里,却是热闹非常。吕媄娘便趁着爹爹不注意时,悄悄溜进书棚里去听书。
书棚里。
一个说书人,初来乍到,在此摆摊说书。
说书人身前,置有一张高脚四腿木方桌。桌上放有一块醒木,带提手的净蓝瓷茶壶,方口净蓝瓷茶盏各一。
方桌前方,摆有三四张茶桌,十来条长登子。它们皆是木制。茶桌上摆有清一色的素白瓷壶,圆口素白瓷碗。
长登子上坐满了听书者。
附近,不时有挎着篮筐卖水果、兜售茶点之类的男童,在这来来回回地走动。
听书者,老少皆有之。
他们多为男子。头戴裹巾子,身穿小袖狭身交领短衣,衣服颜色非黑即白。布带束腰,脚穿草鞋或麻鞋。
一众听书者,坐在长条登上,身子向前倾着,脖子向前伸着,耳朵竖竖着,目光聚向说书人。
听书者中,有市井闲人马六儿,拿眼从上到下打量着说书人。
马六儿眼里的说书人,岁数不甚大,身着长衫,头戴儒巾。
那马六儿看罢,与同伴杨三私语道:“这个新说书的,长得倒是人模狗样。不知书说得咋样。就是他挤走了前位说书的老孙。
老孙老了,丢了这说书的生计,一家五口人,没米下锅了。我和老孙是老交情了,就爱听他说的书。我得帮帮老孙,把这新来的说书的,给弄走喽!”
话音甫落,这马六儿问杨三道:“三儿,你知道今儿个这说书的,是个什么来历?”
杨三小声回说:“听说,这个新说书的,原来是个读书人,连个秀才也考不中,全靠替人抄书糊口呢。”
马六儿听了,压低嗓音,同杨三说:“那为何,他不抄书,却跑来这里说书了?凭白抢了别人家的饭碗?”
杨三说:“咳,现在读书人都兴着看印刷版的书籍了,谁还看手抄书?”
马六儿点点头,寻思一会儿,方说,“原来是印刷术端了他的饭碗子。那他也不能来抢我老孙哥的饭碗呐!你等着,看我一会儿,挑他错处,咱给他喝倒彩。”
马六儿和杨三话毕。
只见说书人手持醒木,提至半空中又落下,重重拍在身前的木桌案上,“啪”的一声脆响。底下听书喝茶水的人,都肃静下来。
说书人不慌不忙地讲起开场白:
“话说天下大势分南北。今天,给众位奉上的是一段《萧太后野史》,欢迎诸位听众捧场!”
北国契丹萧太后的故事,市井百姓们最稀罕听。以前的说书人,还不曾讲过这段故事。
新鲜!
听众们希翼地眼神,望着说书人,期待他讲出精彩的故事来。
马六儿和杨三,俩人也想继续往下听,都老老实实地呆着。
说书人一瞧众听者,知道这书头儿开得不赖。他立时信心十足。
说书人继续讲道:“话说北方契丹萧太后,她姓萧,名绰。她有个小字,就叫做‘燕燕’,是燕子的‘燕’,而非艳色的‘艳’......”
说书人将那契丹萧太后与韩德让两人的风流韵事,声情并茂,描绘得端的是绘声绘色,有模有样。
听书者马六儿,听得入迷,早忘了替前说书人老孙,抢回饭碗的事儿了。那杨三听到惬意处,还给吕埠仁叫了几声“好!”
说书人脸上笑开了花,心中乐得今天一日三餐总算有着落了。
吕媄娘听说书人一段书告一段落,书场里掌声雷动。说书人走下讲台,向听众收钱,她转身欲走。
杨三手指吕媄娘,对马六儿附耳道,“你看那小丫头,她长得多俊俏,又白又嫩,像棵新鲜的大白菜。她就是那边画摊卖字画的吕埠仁的小闺女,可惜小了点儿,才十岁,要不然......”
马六儿嘻皮笑脸道,“再等个两年,小丫头不就能用了吗?现在太青涩,像酸苹果,不好吃。”
吕媄娘隐约听到他俩人没有好言语,她别过脸去,不理他俩泼皮。
这时候,吕媄娘忽地看见身前来了个熟悉的身影,墙一样,挡住那两个泼皮无赖的猥琐目光,护住她。她脱口而出:“大哥,怎么你今天不用到铺子里去上工吗?”
吕方故意大声道,“大哥就是怕有人欺负妹妹,才来保护你。”他声音铿锵有力。
那两个泼皮瞅着吕方二十左右岁的年纪,身高肩阔,挺拔如松。再瞅他们二位,一个短小如棒槌,一个瘦如细竹。
吕方此刻剑眉扬起,星目怒视,英气逼人。
马六儿和杨三两人心中暗自盘算,倘打起架来,估摸他们两个合力,也不顶吕方一个。这二人倒是识相,灰溜溜地逃走了。
那厢,字画摊摊主吕埠仁,吕媄娘的亲爹爹。他在画摊前来回度步,手中摇着一把破蒲扇,唉声叹气,正愁他的字画,乏人问津。
吕埠仁约莫三十六七岁,身材瘦长。
他头戴墨色秀才帽,身穿白麻布长宽衫,腰系玄色带,脚穿黑布鞋。他这一身行头,穿得久,洗得次数多了,难免破损,缝缝又补补。
他长着一张国字脸,白面皮,一双浓浓的乌眉下,黑眸子闪烁着精光。
吕埠仁屡试不得中举。
如今,他依旧是个落魄穷酸秀才。
吕埠仁同他母亲崔氏、妻林氏、两个儿子,同住在离这尚不算远的一座破庙里。
街坊邻里间,都传他的小儿子吕正,是个“神童”。那小儿五岁开蒙,七岁会做诗。目下十二岁了,在学堂里读书。
吕埠仁为了供他的小儿子读书,考科举,做大官。那真是下足了功夫,卯足了劲头。
他什么读书人的尊严、面子、清高,统统不要了,甘愿在这瓦舍勾栏里,写字卖画。间或,吕埠仁还给富贵人家做帐房先生。
吕埠仁原来也是靠着抄书的营生,养家糊口。大儿子吕方在一个纸马铺子里做零工。
眼看就要到晌午了,吕埠仁今儿个还没开张呢。他正愁眉不展之际,一个身穿绸衣男子来到他跟前。
吕埠仁抬眼一看,来人他认得,乃他同乡冯经。
冯经朝吕埠仁拱一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否?
吕埠仁忙回礼道,“托兄台洪福,小弟安好。”语毕,他又道,“兄台何来?”
冯经道,“我今日偷闲,来瓦子里闲逛。打老远瞧着这字画摊主,就觉得眼熟。果不其然,贤弟在此。”
吕埠仁与冯经既是同乡,又曾是同窗。
冯经见这里不是叙阔的去处。便道,“常言道,‘相请不如偶遇’。我看,咱们到那里头的老九茶坊里叙话,如何?”
吕埠仁回身见吕方和吕媄娘俩人站在一块儿。
他三两步行至两兄妹身前处,道,“方儿,你带媄娘到这瓦子里转悠转悠,看看热闹,吃点东西去。爹爹那边碰到个同乡,要去老九茶坊,坐上一坐。咱们晌午过后在老九茶坊里会合。”
吕方点头应了声“是”,便带着妹妹吕媄娘去逛瓦子了。
吕埠仁就和同乡冯经二人,肩并肩,边笑谈着,边走进附近的老九茶坊里。
有店小二肩上搭着条白巾,见那冯经穿着绸衫,便笑脸鞠躬作揖,道,“二位爷,里面有雅间,清静。”吕埠仁嫌雅间收费贵,便同冯经道,“咱们就在堂里坐坐吧,堂上还有空位。”
冯经转头看看堂上,统共十来桌茶座,只剩下一桌一凳空着,堂上人声嘈杂。
冯经便同吕埠仁道,“今天为兄做东,就去雅间里坐吧。”说着,冯经不管吕埠仁反应如何,他已吩咐店小二道,“小二,烦劳带路吧,去雅间。”
店小二朝里间屋扯嗓喊了声:“萱字间雅座,两位!”
就听有声音打从里头屋中传来:“好嘞!”
店小二闻声,便前头引路,将吕埠仁与冯经二人带到萱字间雅座。
二人于长桌前相对而坐。就有人提来整套茶具,这二人一壁喝茶聊天,一壁观赏茶艺表演。
吕埠仁见冯经穿着绸缎,出手阔绰,便问冯经道,“不知兄台如今在何处高就?”
冯经摆首道,“何谈高就。我也就是个举人。现在翰林学士院学士承旨崔沆府中,做清客。”
吕埠仁当然清楚:清客,是雅名。就是些个科举不利,仕途不顺的文士,寄人篱下,在富贵人家讨口饭吃罢了。
不过,吕埠仁听着“崔沆”这二字,这人名,他就觉得熟悉。
吕埠仁抬起右手,摘下中指上带着的一个白玉戒指。摘下后,他就去看戒指背面的刻字:崔沆崔玉崔兰
冯经定睛一看吕埠仁手中的白玉戒指,就惊奇地道,“哎呀!贤弟的这枚白玉戒指,怎么会和崔沆崔大人所有的一枚白玉戒,一模一样?”
吕埠仁道,“这枚白玉戒指,是家母亲传给我的。宋州宋城县主簿崔潜鞍,他有一子二女,长子崔沆,长女崔玉,次女崔兰。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枚这样的白玉戒指。”
冯经闻听,便问:“那贤弟家母是玉还是兰?”
吕埠仁简短道,“玉”。
冯经又问:“她老人家可在世否?”
吕埠仁点点头,道,“在世”。
冯京喜形于色,道,“恭喜贤弟!有了崔沆这位亲舅舅,贤弟还怕日后不飞黄腾达吗?”
吕埠仁道,“我如今落魄穷酸,在这市井勾栏里写字卖画,怎么高攀得起我那三品官的亲舅?”
冯经道,“贤弟莫要妄自菲薄,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贤弟放心,冯某定会助贤弟一臂之力,让贤弟与舅舅团聚。”
吕埠仁立时站起身来,向冯经作揖,道“如此,那就多谢兄台。事成之后,吕某必不敢忘兄台之恩。”
冯经道,“贤弟何必客气,快坐,快坐吧!”
吕埠仁听了,坐回原坐。
吕埠仁又向冯经打听崔沆府中目前情况如何,冯经便将他所知道的崔府内幕,一五一十地讲给吕埠仁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