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
宋惊落被秦芳抱上马车,马车开动之前,她问秦芳:“我弟弟…他还好吗?”
如果她是宋祈的女儿,那宋岸就是她弟弟了。
秦芳愣了半晌,惊道:“姑娘真是烧糊涂了,哪里有什么弟弟?”
她心跳一缓,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竟说不出话来。
马车一路颠簸,宋惊落还在生病,睡着的时间比醒着还要多。
冀州离淮都并不远,马儿全力跑起来,三四日就能看到淮都的城门。
宋惊落远远望着,心中倒是没什么波澜。
既然能够重来一次,那她就不会再走上这座城墙。
她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改朝换代已是大势所趋,她改变不了。前世有她在,都没能让宋琢犹豫半分,如今没了她,只会更加势不可挡。
但她要见长公主。
现在就要。
马车终于慢吞吞地进了淮都。
秦芳吩咐道:“去找最好的名医为我家姑娘治病。”
宋惊落从昏睡中惊醒,抓住秦芳的手,央求道:“先去长公主府……先去长公主府!”
***
出府迎接她们的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怜儿,她和秦妈妈都是自小就跟在长公主身边伺候的,感情很深。
怜儿带着几个丫鬟,带着她们住进一个独立的院子,吃食药材,一应俱全。
“姑娘且安心在这养病,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府里的下人去做。”她说话很是温柔得体。
“我想求见长公主殿下。”宋惊落虚弱且坚定地说道。
“府内事务繁忙,殿下正在处理,今日怕是不得空。”怜儿说着,看了秦芳一眼。
宋惊落发着热,却像是被一盆冷水给浇了个彻底。
长公主不想见她。
为什么?
她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床角精心雕刻的木雕和已经掀开的帘帐。
见她不说话,怜儿已经带着人,退了下去。
秦芳安抚她道:“长公主管着这么大一个府邸,事务多些也是有的。姑娘切莫放在心上,安心养病才最要紧。”
宋惊落点头:“我知道了,秦妈妈。”
夜深了。
周蘅不知在这扇窗前站了多久。
怜儿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披风,“更深露重,殿下小心着凉。”
顿了顿,她也看向那扇窗子,问道:“殿下真的不去见见吗?”
周蘅叹了一口气:“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怜儿的声音有些哽咽:“姑爷他真的这么狠心吗?”
“他知道,我会理解他。”
屋内忽然传来响声,似乎是宋惊落打翻了什么东西,在喊疼。
周蘅扶着怜儿肩膀的手颤抖起来:“怜儿,你快过去看看!”
怜儿应声走了进去。看样子,宋惊落像是在梦魇。
她走上前,为宋惊落掖了掖被角,忽然,她的手被死死抓住。
宋惊落眼眸半睁,似醒非醒,她有些绝望地哭喊道:“怜儿姐姐,母亲她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母亲她——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母亲!求求你了,你见我一面好不好?”
怜儿一把抱住她,泪流满面:“落儿乖,你母亲她不是不愿意见你,而是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要保证你的安全,她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宋惊落停止了哭喊,却仍然泪流不止。
怜儿安抚好她,就出去找周蘅。
周蘅仍然笔直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怜儿,回去吧。”
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转过身时才悄悄落了下来。
周蘅忽然被一颗小石子绊了一跤,怜儿急忙去扶她。
“殿下……”
***
那夜之后,宋惊落病得更重,却再没提出过要见长公主。
怜儿去找了太医来为她诊治,她的状况才好转了些。
宋惊落还让秦芳给她找来了一匹小马,她这个身高刚好能骑,但还是不太熟练。
秦芳站在下面,有些担忧:“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学骑马了?你从前不是最讨厌这些吗?”
是啊,她从前最喜欢摆弄绫罗绸缎、珠宝钗环,若是按部就班地长大,该是个彻彻底底的俗人。
宋惊落有些庆幸地笑笑:“人总是会变的。”
夜沉如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她骑着马,在长公主府门口的那条长街上,缓慢地挪动着。
忽然,长街尽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喊声:“判军已经踏过北沧关!判军已经踏过北沧关!”
一时间,骚动四起。
秦芳被吓了一跳,焦急喊道:“姑娘,你快下来!”
宋惊落非但没有下来,反而开始策马疾驰。
秦芳在后面跟着跑了一段,却也只能看着她越跑也远。她急得团团转,赶紧回去禀报了长公主。
周蘅摔碎了一个茶盏,起身便往外走:“快去追!”
怜儿在一旁提醒道:“可是殿下,他们已经攻过来了。”
周蘅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闭了闭眼,毅然转过身,朝秦芳和怜儿跪了下来。
二人面色大骇,快步过来扶她。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殿下这是折煞老奴!”
周蘅双手举起一块令牌:“秦妈妈,你拿着这块令牌,府里所有人都听你调遣。你去找最快的马,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说着,她重重一拜:“从今以后,她就拜托你们了。阿蘅在此谢过!”
“老奴这就去!”
秦芳抹了一把眼泪,接了令牌就跑了出去。
怜儿也跪下来抱住周蘅,泣不成声。
***
宋惊落骑着马,沿着小路,绕到了东宫。
东宫内火光冲天,光是门口就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东宫已经尽数被屠,还被放了一把火。
宋惊落是掐着点来的。
她救不了东宫,却能救那位昭定太子,她的亲表哥。
前世她也是因为贪玩,偷偷一个人跑到东宫来,想看看自己一直崇拜的昭定太子长什么样,没想到却看到了这样一片火海。
她那时候年龄小,对死亡没什么概念,只想着冲进去,把表哥救出来。
阴差阳错地,她竟真的把太子殿下给救了出来。
他们出来时,门外已经有了叛军,只好躲进尸体中,被一起扔进了乱葬岗。
可等她从乱葬岗醒来时,表哥却不见了。
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他。又或者是见过,但没认出来。
宋惊落跑到东宫来,对她来说的确冒险,但对她表哥来说,却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她下了马,伸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两下,然后转身冲了进去。
她在东宫小心地跑着,凭着所剩无几的记忆,找太子居住的地方。
跑着跑着,她忽然听见旁边一间屋子有动静。这间屋子华丽至极,又在东宫的正中央。她想起来,前世她就是在这里救了太子。
前面有几根燃烧着的木头挡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挪开。
越往里走,浓烟就越呛人。她用衣袖捂住口鼻,小心翼翼地往前。
里面似乎有人在挣扎的声音,她加快了脚步。
宋惊落绕过一道隔帘,眼前忽然豁然开阔,然后她就怔愣在原地。
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孩坐在地上,似乎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憋得满脸通红,手里拿着一条白绫,去勒一个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
看那男人的衣着,不像是叛军。
他还在挣扎,看到她过来,双眼瞪得老大,然后就再也没有闭上。
男孩松了白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应该是累极了。
宋惊落上前一步:“表哥,我带你出去。”
他的眼中是超乎这个年龄的冷静和阴郁:“滚开,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前世她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想到这,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他的正上方,一根房梁已经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砸下来。
宋惊落想也不想,猛地冲过去,将他护在身下。
房梁擦过她的身侧落下,却还是有一角砸到了她的腿。
她强忍着痛站起来,直接上手扒他的衣服。
男孩还愣着,但他的反应还算快,知道她想做什么,就帮着一起脱。
宋惊落一转头,就看见旁边有个死人,穿着宫人的衣服。
看着他换好衣服以后,她拉着他就往外走。
走到一处死人最多的地方,她转身说道:“你躺进去,千万别睁眼,呼吸也要放到最慢。明天之前,我会去乱葬岗找你,听明白了吗?”
“我叫宋惊落,如果你能活下去,一定要来找我。”
“为什么救我?”他躺下去,抿着唇问道。
“不想死就别废话。”说着,宋惊落搬来几具尸体押在他身上,然后撒开腿,跑得飞快。
她一路跑出东宫,等找到可以遮挡躲藏的地方,叛军已经将东宫围了起来。
宋惊落惊魂未定,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个路口之后,她看到了正在找她的秦芳。
宋惊落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焦急道:“秦妈妈,快给我一匹马!快,来不及了!”
“不用担心我,一会儿我会自己回来!”
秦芳连忙把那匹小马给她牵来。
看着她利落地上马,又跑得极快,秦芳不由得呆住了。
她还不忘叮嘱:“姑娘,小心啊!”然后她自己也坐上马车,对车夫喊道:“快!跟上她!”
“何人疾驰?”沿途的叛军拦下她的路,喊道。
宋惊落勒停了马,大声道:“我是宋祈的女儿,谁敢拦我!”
宋祈是谁,他们比谁都清楚。若是得罪了未来的新贵,有他们好果子吃。
这一队叛军面色沉沉,给她让开了路。
叛军已经到了淮都的城墙下。
为首的是宋琢、宋祈还有他们拥立的新帝袁启。
嘉禾长公主周蘅独自一人站在城门口。
宋惊落到时,她已经将长剑抵上了自己的脖子。
宋惊落此刻觉得这条路格外得长,不管她怎么跑都跑不到终点。
宋祈大声喊道:“殿下,快把剑放下!”
宋琢看出周蘅眼中的决然,没有说话。
周蘅释然笑道:“你有你的坚守,可我也有我的责任。我姓周,是大齐的长公主,殉国第一人,非我不可。宋琢,我死后二十年,你都不要来见我。九泉之下,给我留一片清净之地。”
“袁启,今日我血溅此地,你若还敢伤城中无辜百姓,必要背上千古骂名。”
说罢,她转过身,面向淮都的城墙。她一眼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宋惊落。
周蘅忽而开心地笑了,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明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明成,是她前世的封号。
宋惊落张大了嘴巴,却没能发出声音。黑暗一寸寸向她围拢,她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
下一刻,她从马上摔了下来。
宋惊落做了一个很久远的梦。
梦里,她坐在书桌前,周蘅和宋琢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起教她写字。
可是就连梦境的最后,都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趴在宋琢的背上。
宋琢察觉到她醒了,温和地说道:“你父亲他一会儿就会过来。”
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宋琢低下头,看到一根簪子对准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