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亭怨(一)
大荒之北,修罗魔界。
绝壁嶙峋直通云霄的须弥山,屹立在黄沙漫天、广袤无垠的土地上。
传说须弥山山体乃通体黑水晶所砌,是魔王神庭掌权后,为与九重天的至高云顶阁相持平,耗费万年之岁月及上百万魔兵之力堆积建造而成。
须弥山脚,沿陡峭崖壁堆积着层层白骨。据说,当中都是战死的魔界众生,以及神庭修炼邪功所吸食凡人精髓之尸身,只因死后阴气怨念丛生,更能凝聚须弥山的魔力。
再向外,是一圈千丈之宽、哀嚎连绵、嘶吼不绝的恶鬼池。池水中,大多是他们从冥界地府中劫持而来的罪孽深重不可复生之辈。恶鬼池外,向四处铺开而去的,便是修罗魔族众生的岩石居所。
在须弥山半腰,有一座名为玲珑月秋宫的水晶宫苑,虽不如九重天上的天宫那般富丽堂皇,但以各色水晶作穹顶围墙,却让这整个宫殿显得尤为璀璨耀眼,晶莹夺目,与整个魔界大地的萧索荒芜,形成天壤之别。
月秋宫中,窈冥大殿正前方那至高的宝座上,魔界地位仅神庭一人之下的大祭司悬钟,正慵懒依靠在一侧臂枕上,暗紫色的袍子从宝座上流淌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台阶下隐忍的蜘蛛精:“我曾不止一次下令,魔界中人,不得伤害茗城上神。”
“大祭司……”蜘蛛精只是望着脚下,屏气吞声,“我只是想给她点教训。”
“你的蛛丝能杀了她!那还是教训么?”大祭司勃然大怒。娟秀如丝的眉毛横入鬓中,柔长妖冶的脸颊霜白胜雪。
蜘蛛精不寒而栗,却始终未抬头。
“你若伤她致使元神受损,那无相玄冰中的神庭之力和她元神中那一魄,便无法重生!”
“大祭司此言差矣!”大殿上,一个诡计多端的声音打断对话。一名全身血红长纱,身姿袅娜的女子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停到蜘蛛精身旁时,嫌弃地上下打量她一番,“那茗城如今虽为凡躯,可终究还是上神。若想让神庭之力冲破无相玄冰,必须让茗城入魔。此刻她孱弱无比,要想入魔极为简单。只要让她尝尽世间痛苦,却无法翻身,邪恶之念便能在她心中诞生。”
这女子声音如百灵般清脆优雅,头上珠翠极少,只有一朵不易辨别的血色莲花。
悬钟斜睨着她思考片刻:“那茗城百年之前封印殿下之后,失了尽数修为,却不加修炼仙法,终日只参悟修心之道,哪有什么可痛苦之事!更何况她身边有南风、云时二人时时相护,欲接近她何其困难!”
女子阴笑起来,然后挥手示意蜘蛛精离开:“大祭司难道忘了她与胤昭帝君的那些前尘往事?”笑意更深:“我听闻,胤昭帝君已去往凡间。想来他寻访凡间是假,欲寻茗城才是真——她不是已然忘记前尘了么?那我们便想想办法,令她想起些什么。”
“那你有何计划?”悬钟敛起眼角幽幽道。
“过去这百年,胤昭帝君从未离开过天界,我无法接近于他。如今他下界去了,那我便要去寻他……继续度化我这堕落的灵魂啊!”
女子沉思而笑。昔年在九重天,那一株盛开在他案前琉璃盏中的红莲,曾受他数千年点化,却在化形之际,灵根被茗城所受紫霄神雷震碎,险些魂飞魄散,幸得一位魔界内应所救,才得以保全。
她自重生在这魔界中以来,怨恨一刻都未停过,如今终于等了来能将她彻底铲除的机会,也终于,等到了再回到他身边的机会。
风西城热闹如常。
茶馆里,品茶休憩之士络绎不绝。他们大多是舟车劳顿的商贾过客和赋闲无事的无业游民,也偶有满腹诗经的文人墨客,却鲜有粉黛淑华
的女子落座。这里虽人多口杂,却不失风雅,也是春香楼之外,打探消息的最好去处。
云时从掌柜处拎走一包茶,耳边充斥着风西城近半月来的所有八卦闲事。
“你们可听过,最近城南来了一位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啊!”
“是么?”其他人附和,“我们这风西城如今是得了什么祥瑞啊,先是来了个圣女,如今又来了个大善人……真是苍天有眼啊!”
“想必,那芳庭书院之事,也快了结了吧?”
“谁知道呢?”另一个人说,“圣女一行人到那书院已经半多月了,也没见什么动静啊!”
“这圣女不会是假的,来招摇撞骗的吧?”
“不会吧……”
“所以啊,女人就该躲在家里,相夫教子!如此招摇过市,那便是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啊!”
聊天声七零八碎。
云时驻足片刻,心生不平,继而愤然离去。
湘云榭中,云时沏好一盏茶,款款落座。塘中莲花凋零,莲叶上水珠晶莹,偶有秋风拂过,花瓣零落,水珠滚动,一片寥然。
“虽不如你最爱的云雾那般馨香,但也是这风西城最好之茶了,你试试。”云时将茶杯递了出去。
茗城接过茶杯轻啜一口,浅浅一笑,不置可否:“怎么样,最近是否有听到什么奇闻异事?”
来到书院这半月,课业闲暇之余,她明里暗里寻问了诸多关于鬼新娘之事,他们说法大抵相同。而她也因此与那春兴堂的公子哥们,结了不少梁子,多数还都是因为她容貌过人,又与白玉尘以女子身份进入书院,而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不过,对于这种事,虽说她这区区千年的修为亦不过是挥挥手便能解决,但她却不屑于与这些纨绔们动用仙术。
她先是假意魅惑诓他们吃了些不合时宜的食物,使他们连拉了三天肚子,而后又在夜半之时将这身白衣学服搭在脑袋上乔装成鬼新娘在他们窗边呼啸,又令白玉尘扫出些妖风,吓得他们是屁滚尿流,再将最嚣张的几个蒙头扔到半胧溪月后的林子里胖揍一顿,一番操作下来才不过四天,她还未尽兴,那些纨绔们却先连连求饶起来,最终便是整个书院的学生都没有敢再轻薄她们二人之人,甚至还要绕着她们走。
至于那柳致知,虽说他是神庭的转世,但其行事作风却与昔日大相径庭。
在她印象中的神庭,向来杀伐果断、草菅人命,曾为了修炼他的邪术魔功帝台春而不断残杀凡人,还会理所应当地将数不尽的地狱恶灵,丢到自己脚下的恶鬼池中,只为汲取他们的怨念。诸如此类恶行,实在不胜枚举。
而眼前的柳致知,却普通凡间的圣人一般,悲悯终生、乐善好施甚至是心系天下。
这几日的相处中,茗城见过他曾为了救助一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们,而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为他们建慈善堂,为他们提供吃穿用度,亦曾见过他为了救一只奄奄一息的鸟而苦守三天三夜。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这位柳致知,与神庭并不是同一人。
“嗯,还真有。”云时的说话声打断了茗城的思绪,“听闻城南来了个大善人,每日都会为百姓施粥看病,还广开药铺、粮铺,价钱都要比市价低出三成!而且我还听闻,他最近在物色宅邸,说是要新开设一所学堂,专门为穷苦人家的孩子学习供读,学费食宿一概免费!”
而且这位传说中的善人,仿佛是忽然从天而降一般,之前身居何位、所谋何商,无一人知晓,整个风西城只知晓其一身华贵,从头到脚皆是极富贵的做派,仿佛有散不尽的家财。
“还真是个善人!”茗城嗤笑,“你多盯着些,事出反常必有妖——谁的钱财都不是风刮来的,行事这般张扬,此人绝非善类!”
“嗯……”云时犹豫地看了看她的眼睛,惹得她突然坐立不安起来。
“有事直说。”
“城中最近对你的传言……可不太好……”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之中,云时选择说下去,“鬼新娘之事,他们对你身份真实性开始存疑起来。”
“我又没说我是圣女!”茗城不以为然地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
“可是方院长认为是啊!”
她思索片刻,无所谓地笑笑:“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你和南风有机会,可以造出个神迹。”说罢,便起身离开。
“神迹……”云时云里雾里,追着她的背影问,“喂,什么神迹啊?你倒是说清楚啊!”
茗城踏出水廊,一路东躲西藏地避开众人,穿过七拐八弯的石板小路,只身来到半胧溪月门前。
她扒开门上杂乱丛生的藤蔓枝叶,那日她所见的两道符纸,事实上是层叠了数十张。如此可见,这鬼新娘千年以来应是多番欲出,而这些天师们也是竭尽了所能,才将她禁锢在了这一隅之地。
金字耀眼,只是不知还能压制多久。
思索之间,南风从角落里走出来:“你终究还是来了!”
“师兄怎么也来了?”她继续探究着那几道符纸,慢条斯理道。
“这几日你向这半胧溪月试探已有四次了!”南风也走到门前,“难得见你如此鬼鬼祟祟,我自然是要跟上来好好瞧瞧。”
茗城淡笑:“还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二人纵身一跃,落入那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这半胧溪月的庭院并没有想象得大,相反却很是狭小,大门到宅门也不过十步之遥。门口一旁有一棵粗壮干枯的玉兰树,树下是一把破败如残的藤椅。
“这鬼新娘算算才千年道行,我不过挥手而已,便能将她送回冥界地府,又何须你涉险进入?”
“师兄,这事可没那么简单。”茗城道,“传言鬼新娘因不甘心而冲动投井自尽,可若那昱亭王只是被贬黜,他们二人平凡相守在王府之内,也未尝不是好结局,又何故要自尽和下诅咒呢?”
“你是怕另有隐情?”
茗城颔首:“我听闻这风西城向来是男尊女卑,常有富家子弟看中了哪名女子,给点钱财即买回家,玩够了便丢到一旁,做丫鬟、赏给下人也都常有之……可这昱亭王地位尊贵,众星捧月,倾慕者何止寥寥,何以对一名已有婚约的普通女子用情至此,而且——书院几步之遥便是一座青楼。”她抬头看了看四周:“我总觉得,神庭与鬼新娘出现在同一处,亦并不是巧合。”
南风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
“你为何宁可躲到这凡间与一介区区女鬼浪费时间,却始终不愿回昆仑重修仙法呢?”
“师兄,”茗城迎着天光粲然一笑,明媚如春,“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我志在万千凡尘中逍遥,不在天界。”
南风站在风中,看着她如水般的淡然目光,经久说不出话来。
宅内忽有瓷器破碎声,茗城随即抽出天玺,警惕看向屋内。他们朝门走去,宅门虚掩,凉风一过便吱呀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