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胤昭（二）
书院里，如今只剩下五人。
茗城与柳致知，还有那两个秋水堂的学生以及坐在树下晒太阳的南风。他们留下并不是因为胆子大，是确实无家可归。
才不过半天，书院里尽是萧条之色。
柳致知正坐在书院正堂一侧的闲书亭中看书，仿佛并不在意这一日所发生之事。
茗城端来一壶茶，放到他面前后轻轻坐下，随着秋风慢慢品茗。
“你既然如此喜欢饮茶，为何不学学茶道？”柳致知放下书，略有好奇地问。
“我比较懒，心不够静，学不来。”
“你如此聪慧，却依然不能使自己心静，那大约是风浪太大了。”
“聪慧？”茗城自嘲，“我不过就是比旁人有点小聪明罢了！”
“那日在半胧溪月，我见你面对鬼新娘时那般波澜不惊，又被世人称为圣女，想来你必定不是凡尘之人。”
茗城不置可否，继续饮茶。
“那你为何来此，只是因为鬼新娘么？”柳致知疑惑，“我总能感觉到，你每次看我，都像是在通过我的眼睛看别人……难道与我有关？”
“你的前身是魔界之王，神庭。”见柳致知瞠目，茗城又补充，“不是柳神庭。”
他愣怔了许久，惊慌失措地整理好桌上的书：“那现在你是要如何……抓我走么？带我去……”
“我不是来抓你的。”茗城轻声安抚，又无奈“有些事，我真的很想让你记起来。”
“是好事，还是坏事？”
茗城沉沉嗟嘘，望向远方的山峰：“大抵，是坏事多过好事。”
柳致知将整理好的书抱在怀里：“我先将书收起来，一会儿……我还有事想问你。”
他起身走向正堂，恰逢门外径直走进来两个人。
“柳先生留步！”其中之一的方九同高声喊。
柳致知回身，向方九同微微一拜，又看向另一人。
“这是我们风西城近日赫赫有名的大善人，传音公子！”
“见过公子。”柳致知同样微微一拜，再抬头时，惟见那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修长，鹅黄色云锦长衫蹁跹曳地，温静优雅，意气风发的脸庞，却是由从容逐渐冷冽。
“传音公子？”方九同见他没有反应，又叫了几声。
栗色明眸间划过许多前尘旧事。这位大名鼎鼎的传音公子，胤昭，便那般看着眼前这无比熟悉的昔日劲敌，身后的手死死攥成拳，恨不能立刻将他挫骨扬灰。
“先生，”视线里忽地闯进一个清冷翩然的身影，“我方才突然想到……”
茗城停下脚步，见正堂前的方柳致知与方九同正在会客，停下话头转而拱手作拜：“原来是方院长。”
方九同颔首。
她将要离去，却被方九同唤住。再次回身时，款款上前，眸生疑惑。
“圣女，这位便是传音公子。”方九同郑重介绍。
“传音……”抬头正视间，惟见芙蓉浅笑，娉婷袅娜，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公子。”
早就听闻九重天上的仙神，都无比刻板无趣……
这九重天上，我不信任何人，我只信你……
你当真对我没有一丝怜悯么……
我不是来救你的……
放过我吧……
胤昭……
回忆如惊涛骇浪一般在胤昭脑海里翻腾，令他激动惶恐、慌然局促。他颤抖着眉头，一双明亮的眸子似是泛有泪光闪烁，仙逸明朗的脸庞似笑非笑，胸口逐渐凶猛起伏，难以继气。
茗城与柳致知相互看了看，不明所以。
她见那公子仙气萦绕，必是仙位及身，琼林玉树而立，比昔日那五界最负盛名的美男子神庭还要俊上三分，举手投足间，有年轻有为之风发、有久经沙场之镇定、又有历经岁月之淡然、还有意味深长之幽怨。
忽有刹那的似曾相识从她脑海闪过，她仿佛曾靠他很近，仰视他侧颜，风吹发丝，令她嗔笑。亦好似对他退避三舍，不愿再见。
她扯眉仔细回忆，却想不出更多画面。
“在下胤昭。”他用尽全力克制住心中澎湃，只抬手作揖，全然看向她，“久仰圣女大名。”
方九同将胤昭引入正堂之中，与柳致知一同商议，由芳庭书院最负盛名的先生们屈身前往他新开立的学堂，为其指点教学之事宜。而茗城则只身一人坐在闲书亭中继续饮茶，思索九重天派这位帝君亲自驾临凡间的目的，或许正是为了眼前的柳致知。
正思索着，南风凑了上来。她刚要开口询问，只见云时与白玉尘匆忙赶了回来，二话不说便要拉着她往外走：“快点快点，我们现在便离开芳庭书院！”
“去哪？”她一脸困惑。
“去哪都行，只要离这书院，离这风西城远远的就行！”云时也一起推着她。
“几位这是要去哪？”
还未走出两步，身前一个不容置疑、不怒自威的声音骤然响起，几人即刻停下脚步。
胤昭负手伫立于亭前，目光炯然，沉着自如。
“我们又见面了。”南风惊愣着走上最前，表情说不出是敌视还是无奈。
茗城疑惑，显然他们早已相识。
“胤昭帝君，我们昆仑与九重天早已没有交集。”倒是云时，一脸显而易见的仇视与愤然，“莫要再作纠缠！”
“你也认识他么？”茗城垂头低声问白玉尘。
“不认识！”白玉尘目不斜视，抿嘴隐忍。
“那我该认识他么？”
“不该！”
“上神何必假装不认识呢？”胤昭冷然高声戏谑。
“我应该是认识。”茗城低声自语，而后讪讪走到云时身旁，眯着眼咧嘴干笑起来：“胤昭……帝君？”
他眉头略抖。
云时不解又不悦地看她，她却又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位想来便是……九重天的胤昭帝君……对吧？显然我这两位师兄对你都不太友好，而你们法力皆如此高强，如今若在这书院里动手，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被人看见了也不好不是？要我说……大家还是坐下来……”她在两位师兄面前来回晃动，推了推南风的手，又按回云时露出冷锋的短剑，见他不依，使了个狠狠的眼色，看回胤昭：“喝杯茶，慢慢说。”
“慢慢说……”胤昭低沉着声音，逐字逐字地重复，“这不像你的风格。”
这才发现，她竟不似往日那般身轻如燕、翩若游龙。相反，是更多的平静沉着和气息虚浮。
“我不喜欢谈话时，有不相关的人在侧！”说罢，他大手一挥，一股猛烈的白色旋风将她完全笼罩，南风与云时被这股力量狠狠推至两侧。待那旋风散去，茗城与胤昭全然消失。
“茗城！”白玉尘对着寂静的天空大喊，慌作一团，当即交叉起双手蓄力施咒，试图追寻她的踪迹。
胤昭悬风踏云，片刻即飞身落定，二人落脚于一处竹林之中。
林中有一处偌大竹屋，小桥流水，芳草馨香，如世外桃源般静谧。
他拂袖一挥，在他们周遭张开一道金色结界，瞬间隔绝了外界。
待站稳脚跟，茗城连忙后退半步，瞠目注视他片刻才开口：“为何将我带到这荒野之地？”
他并未回答，耳畔仍回荡着百年之前，她
决别前的话：
昨日已成往事，放过我吧！
而如今，她重新出现了，熟悉的容颜，熟悉的声音，和陌生的眼神。
往事历历在目，眷恋、悔愧和思念交织着汇聚于心，一时竟痛得无法呼吸。他将理智统统付之一炬，一把将她揽进自己臂弯中，仔细探寻她的双眸，生怕错过当中还残存着对自己，哪怕仅万分之一的情感。
在她仍惊魂未定的须臾之间，他情难自控地吻了下去。双唇触碰的瞬间，那数不尽的柔情绵长、酸涩难耐流淌着融化掉他所有苦楚，令他欲罢不能，纵使她已竭尽全力去挣脱他的束缚，却只是将他的占有欲激发得愈加强烈。
这一百多年的思念，已将他所有情感掏干，唯有她的一缕芬芳才能重新填满。而他，也只想将她永远铐在自己怀中，把她完全融入自己身体里，寸步不离。
奈何下一刻，她却伺机咬破了他的唇角，令他从恍惚与炽热中惊醒。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落在他脸上。胤昭凄苦狼狈地回头看着她，五味杂陈。
“轻浮！”
茗城从未像此刻这般慌张失态。她借机再次后退，颤抖着手指看他轻抚渗血的唇角，心口起伏未定，尽量不露声色地朝四周环顾，同时将手放到腰间的天玺上。
此地已被他的结界环绕，再向外是一片不知边际的竹林。她若强用天玺破界容易，可要逃出这竹林，逃出他的掌心，却困难重重。
“轻浮……”胤昭沉吟，含笑凄恻。
那是初次见她时，他曾说过的话。
他看着指尖的血迹，笑意更深。他笑自己曾经的自以为是，笑自己如今的自作自受。
眼见他抚血而笑，茗城有些惊恐悸惧，不由握紧天玺，却被他一眼瞥见。
“怎么，你要用天玺破界么？”他挺直身躯，悲喜莫测，“你哪都去不了。”
茗城闻言，待平复心绪后，定睛审视他：“九重天高高在上的胤昭帝君，如今居然跑来人间与我这微不足道的凡人纠缠不清，当真不怕被其他诸仙家非议么？”
玉霄承恩胤昭君，仙龄九万多载，为帝君七万年，为人正直、循规蹈矩，如今这番厚颜无耻、荒诞不羁却是与传闻大相径庭。看来，他若不是先前与她已所过节，便是个天生放荡荒诞的道貌岸然之辈！
“茗城！”他悲恸的声音支离破碎，眼角莹光闪烁，“你当真不记得那些过往？还是……只是假意忘记？”
“胤昭君。”她随着他靠近的脚步向后退着，决然抬起掌心阻在他胸前，与他对立而视：“往事已矣。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胤昭愣了片刻，目光在她淡漠的眉宇间游移，而后凄然而笑。一颗晶珠自眼眶坠落，他转身走入那竹屋之中，空气里，飘荡着他幽幽的声音：“对不起，方才……冒犯了……”
她仍警惕地看着他走入屋中。
若不出所料，她所模糊的那段记忆里，怕是有一段关于自己与这位帝君的过往。
茗城长长叹息。八成，还是些俗套的情爱之事。
“进来坐坐吧！”许久之后，屋内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她望向屋檐下那“阅茗堂”三个字。她自然是不敢进去，那风流随性的帝君若是再做出任何越矩之事，以她现在这薄弱的法力，根本无力抗衡。
“我不会再碰你了！”见她仍一动不动，他又补充道，“我虽算不上君子，但也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同样的事做第二次，便没意思了。”
他坐在厅堂一侧的榻上，正熟练轻柔地洗着茶，身旁的窗外，是屋后水车卷着流水，发出潺潺碎声。
他挑眉一笑，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大雨倏地便落了下来。
茗城举头向天望了一眼，嗤笑着摇头，感叹位高权重的果真不同。遥想那日她想求雨，还要牺牲云时出卖色相才求来计蒙片刻的甘露，而今胤昭还未出门，便能降下这瓢泼大雨。
她仍站在雨中，无法如其他仙人那般雨不沾身，才片刻便已湿透。胤昭见之，蓦地面生忧色，竟也不自觉地冲回她身边，在她头顶处划出一道金色微光，令雨水再也无法触碰到她。
他震惊于她的法力竟薄弱至此：“你为何……连雨水都无法阻挡？”
茗城却不以为然：“这重要么？”
话音刚落，他急忙将她拉进屋子，而后随手化出一套蓝色裙纱递给她：“你孱弱至此，若不赶紧换掉湿衣，恐将受寒……”
茗城余光瞥了一眼那碧蓝的锦纱衣裳，色彩清艳如晴空如碧水，质感梦幻如烟尘如云雾。这裙纱挑得的确十分称她心意，正如她当年所喜。如此看来，这位胤昭帝君的御情之术，还真是炉火纯青！
眼看她无动于衷，他抓起她的手，直接将衣裳摊到她手中。在手指触及到她柔软的肌肤时，他的目光恰好落在她灵动婉约的眉眼上。那双清眸淡然如水、波光不惊，轻柔如皎月的脸上，朱唇微合，如梦如画。水珠从发丝滑落到湿透的白色衣衫上，他的视线也跟着坠落，一直到微透的衣衫之间，瞬间化得朦胧氤氲，暗香旖旎。
忙不迭地，胤昭仓惶转头，望向屋外大雨，整个胸膛起伏凶猛。
他惊慌失措地收回手：“去里面换吧！我对你……没有恶意。”随即疾身坐回榻边，抓起茶台上的白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