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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己复礼为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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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茗堂内,煮水的火光扭曲抖动,沸腾的水汽袅袅飞腾。

胤昭坐在榻上,心中烈焰翻腾,只能靠不断给自己灌茶才能浇灭些许,手指摩挲着紫砂茶杯,望向窗外的滂沱大雨。

那日,是长青天尊四十二万寿辰。

长青天尊的寿宴,每一万年才会操办一次,每次持续半月之久。而这半月内,参加寿宴的宾客们,皆可住在誉华宫内,享昆仑山之灵气,品瑶池之美酒,赏玉果之美妙。

只是他前来寿宴却并不仅仅是祝寿,还要假借九重天与昆仑联姻之名接近那位虽已度过天劫,神位却始终未有晋升的上神,茗城。

白天他将天帝之意告知天尊时,遭到了整个誉华宫上下的反对。天尊虽口头上并未作允,却似乎有了默许之念。于是借着可在誉华宫内随意走动之机,他莫名便来到了这位于誉华宫东北角,最为静谧清幽之处的绝尘堂。

此时夜色渐浓,皎月如洗。庭院中矗立着一棵三丈高的桂花树,从旁还有一处凉亭,名唤赋闲亭。

茗城正坐在亭内,闲庭自若地品茶。面前桂花盈落,花香伴着茶香,美景良辰当前,好不惬意。

“上神好雅兴。”胤昭赫然出现在她视线中。那清冷的面容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烦,显然他的出现打断了她的雅兴。

“你这厮,为何总喜欢不请自来?”翘了翘眉,轻轻放下茶杯,她的确是很不喜欢这位突然降临的“未婚夫君”。

“你不请,本君只好自来了。”胤昭堪堪走到树下,接住一片花瓣。

她只觉又气又好笑,探头看了看他身后:“夜会他人,不怕你那蝴蝶妹妹吃醋?”

他并未回答,而是款款走进亭内,端庄地坐到她对面,抬起手指轻点几下桌面。在觉察到她并不理睬时,好笑道:“客人落座,你却只备一只茶杯?”

“难道我要准备两只茶杯?”茗城对他的不请自来本就不满,还想为他备茶,也不问问那南天门朝哪开!

身居高位数万年,他还从未见过对自己如此无礼之人,想想这位上神果真如传闻一般,目中无人。但很快,他手指一点,一只与她相同的青白釉色茶杯落于手边。

“你此刻出现,应该不会只是来讨杯茶这么简单吧?”她斜着脑袋看他毫不客气地倒上茶水,微抿了一口,恨不能立即将他踹出去。

悠悠饮尽,胤昭放下茶杯,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正是如此。”

茗城诧异又气急败坏……

回忆如幻,胤昭浅笑。

彼时,他为何会走到那绝尘堂中,又为何只讨了一杯茶,便离开了呢?

再后来,他得到了上生星君带来的伏羲琴丢失之密报,又梦到了他曾弄丢的那个女婴,先天帝太渊之女,昔日的乱梦惹得他心绪不宁。

翌日,他来到那昆仑山之巅,瑶池最北边的尽头,也是玉淑树林的边际。那里四季凛寒,人迹罕至。

他盘坐在瑶池雪白的玄冰上,把掘下的冰块拿在手里掂量几下,满意地笑笑,而后拿出随手化出的小刀,熟练地雕琢起来。不过须臾,一只雕工精美的冰酒杯便已成形。

昆仑山誉华宫的美酒是整个五界最负盛名的,用玄冰酒杯来盛酒,酒水混着慢慢融化的玄冰圣水,更是醉人。他慵懒地斜靠着冰块而坐,一副心旷神怡、悠然自得之态,任玄冰在水中随意飘动,纵使华服落水浸湿也毫不在意。

过去这数万年,每当他茫然无绪、心情烦闷之际,皆会偷跑来此处,雕一只酒杯,喝少许美酒,抛开帝君的身份,忘记肩负的责任,躲一分清净,得一份自在。

他正沉醉独酌中,耳边忽闻叫喊与拍水声。正诧异这无人之处怎会有人声,岸边又传来了噪乱的打斗声。他抬头寻声望过去,一个蓝色身影正在雪地里与一只巨大的螃蟹精对击,而那蓝色身影所在之处,正是他极紧张的一棵老枯树。

“别……”他刚徒劳地抬起手叫喊出声,那边螃蟹精的一只大螯便重重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将那棵枯树砸得粉碎,从里面听呤嘡啷落下一堆大大小小的酒杯。

面对这遍地的冰雕酒杯,茗城与那螃蟹精面面相觑了许久,方才发现落在他们之间,正面如死灰的胤昭。

“这……不会都是你的吧?”她干笑着开口,被他以一个“废话”般的表情白了一眼。却不想,那回过神的螃蟹精,挥螯便向茗城攻击过来,胤昭一把将她拉到身旁,从容抬掌一击,螃蟹精瞬间被震成烂肉碎块。

他洋洋得意地刚想回身挑衅茗城,却见她早被满地碎肉恶心得狂吐不止,只能拍拍手上的尘屑,负手看她:“你这……”

“我……再也不吃……螃蟹了……”许久之后,茗城才直起身,深深吐纳良久。

胤昭忙手捂口鼻,撑大双眸,嫌弃地退了一步:“原来传说中的茗城上神,战斗力便这般差!”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回那遍地的酒杯上,怨怼地撇了撇嘴,“差劲极了!”

她这才回过神,捡起其中一只,边观摩边打趣:“这雕工还是不错的!”然后双手叉腰,仿佛觅知天机一般大笑道,“你堂堂九重天的帝君,居然也偷偷跑来瑶池偷西王母的玄冰!”眼见他怫然作色,更加肆意嚣张:“怎么?被我发现了秘密,恼羞成怒?”

胤昭气冲冲地不停摇头,忽然计上心头,回看她时转而狡黠:“原来你喜欢吃螃蟹啊!”

茗城顿失花容:“告辞!”双手刚合,背着竹筐便向林中隐去。

玉果已成熟,玉淑林里一片五彩斑斓,别样动人……

大雨渐息。

伊人仍在,只是时光不复。

卧房内,茗城换下湿透的衣物,方才发现这房间女子居住的痕迹甚重。

窗前,铜镜发饰,粉黛珠翠,花样不胜繁多。她本想拿起桌上其中一支发簪欣赏一番,却在指尖碰触的瞬间,心头顿生一股宛若钝器击打般的痛楚。这发簪通体的白玉,清透细腻,更甚者,它像极了她腰上的天玺。

她猜想,这位帝君行为如此轻浮乖张,看来定是个道貌岸然之辈无疑。而这名为“阅茗堂”的居所,地处荒无人烟之处,周围又有他结界相护,想来便是他的淫窝老巢。如今她与他的法力相差太过悬殊,她要逃走,怕是难上加难。

茗城开门缓缓走出,刚静下心的胤昭抬首望她,仙衣落地,清丽出尘,颦笑之间,妩媚嫣然。

这同他百年前初次见她时,一模一样。

他不由凄然一笑,蹙眉含泪。原来,早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自己便已然沦陷。只怪他懂得太晚,在如今她已全然不认得他的时候,才认清自己的心。

茗城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递来茶杯,清淡的茶水,倒映着她沉静的脸。

“放心,没毒。”

她抬头审视他留恋的目光,他却佯装斟茶,躲了过去。

“既然对我没有恶意,为何要掳我至此?”

“因为,”他靠回凭几思索良久,慵懒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计从心生,“你我前世本为夫妻,奈何你负我而去,如今我来寻你还情债。”

前世夫妻?

茗城大为所惊。暂且不论此事真与假,她茗城算上昆仑山上那三万年也才三万零一百载,而这胤昭,却已过九万年,论起辈分,怎么也不可能投到一世去,这鬼扯,终究是太鬼扯了:“以你仙龄,至少大我数万岁,依照凡间的辈分,我做你重孙女都绰绰有余,还成为……夫妻!”

胤昭不以为然,反以为喜:“百年之前,我们一同下凡历难,是彼此的情劫。”

茗城长舒一口气,果真是一段狗血情劫:“既为情劫,那便不可为情债。”她虽对此说法暂且不置对错,但终究也对应了她百年前莫名便历劫成功、一夜升了神位的事实。

“如今我寻到你的踪迹,这便说明你我前世情缘未断。况且……”胤昭笑得意味深长,显然并未理会她的异议。

茗城攥住茶杯,心头一紧:“况且什么?”

胤昭眉宇昂扬地品了口茶,一副势在必得之相:“情债最难还。”

“胤昭君,”她并不为所动,“茗城此生只想逍遥孑然,不愿踏身于那缱绻悱恻的情爱之中,望君谅解。”

胤昭抿嘴:“茗城上神,我胤昭并非痴缠不休之人!”

“既然如此,那胤昭帝君方才在庭院中之举……又是为何?”

天光微暖,雨过天晴。

“情难自控。”

茗城心头更紧:“那胤昭君可否将这结界撤了,容我离去?”

“我不想。”

火声细碎,鸟鸣入耳。这一刻的沉默令茗城有些慌。她开始后悔自己过去这百年未能好好修炼仙法,寻回丢失的记忆,否则,也不必困扰在这个莫名的情债之中无法脱身。如今债主追上门,她说不清缘由,只能做那吃了黄莲的哑巴。

正沉默之际,林中传来匆乱的脚步声。

茗城大喜,救兵来了!

她奋袂起身,将腰间的天玺纵出屋外。天玺瞬间化形成剑,如撕裂绸缎般斩碎结界,而后回到她手中,散发着五彩光晕。寻迹而来的三人终于得见赫立在面前的竹屋,和屋内的茗城。

“茗城!”白玉尘收回追迹术法,随着云时与南风冲进竹屋中。

“你没事吧?”云时奔向她,惊喜又担忧。而坐榻上的胤昭,却依旧淡定品茶,似乎早有所料。

茗城颔首,随即被云时一把拉到身后。眼见他拉着她的手,她却未作反抗,胤昭停下了举起的茶杯,死死攥紧,栗色明眸倏地冷冽起来。

“师兄,你们带她先行一步,我跟这位帝君好好聊聊。”云时目不转睛盯着他。

南风点头,刚走出两步,却听见胤昭依旧沉静的声音:“茗城上神,我方才所说,都是真心话。”

茗城未看他:“胤昭君,莫要忘记,克己复礼为仁。”说罢,随着二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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