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乐
“师姐。”
玄宁合上书,两手平放在膝盖上,板板正正,沈玉宁也学她这么坐:“道德经讲解完了,敢问……”
沈玉宁尴尬道:“能否、能否再讲一遍?”
玄宁气息微敛,凑近,沈玉宁下意识坐直,两人眼对眼:“我看不必了。”
她收回身子:“师姐无心向道,再讲也无用。”
沈玉宁摸不准她是不是生气了,只觉得那声音有些寒凉。
玄宁突然又道:“道这个东西讲究缘法,师姐无心就该早说,玄宁每日辛苦备课,却只能对牛弹琴,心中也有不忿。”
被喻为牛的沈玉宁表示理解,又叹气:“对不住。”
她原以为玄宁早就看出她开小差,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才每日过来,原来不是吗?
玄宁道:“师姐不讲,我以为你已悔改向道,才欣然领受观主之令每日前来,却越讲越不对,师姐双眸黯淡如同上刑,分明没在听,反倒是结束后大松口气。”
沈玉宁苦笑:“确实如此,我其实……学不进去。”
玄宁目光炯炯:“既然如此,为何不遵从本心?”又叹:“我观这里人人虚伪,有志于道学的根本没几个。”
沈玉宁顿了顿,认同地点点头。
只是她不明白玄宁为什么跟她说这些。
玄宁从怀里掏出花鼠,那粉红小爪子一拽一拽,胡须微颤:“师姐喜欢小花,我看得出,这里唯有师姐喜欢小花,所以我才跟师姐说这些。”
“我们习道法者求的是本真,对万物有情,又对万物无情,求到最后,问的是本心,是天地间最纯粹的自己,不拘泥不克制,一切随心而行。”
“就如小花,”玄宁伸手逗了逗花鼠:“我喜欢养它,就是喜欢,与旁人无关。若换作师姐,面对喜欢之物,又该如何?”
她该如何?沈玉宁无言,她当然不知道,她从没想过。
玄宁早已预料她的反应:“师姐始终对自己不真,也许正是眉目不得疏解的原因。”
对自己,不真,对自己的心,不真,对自己的感情也……不真。
玄宁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若无牢笼,哪怕画地为牢,身处也是逍遥。”
白驹过隙,已是百年,既然命数天定,何必如此想不开呢。
“今日是玄宁狂悖,望师姐见谅,明日我便不再来了。”
话毕,收起书本,香炉还有小花鼠,打开门,残春余余,屋子里陡然明亮了起来。
晚上惠宁听说了,一拍大腿:“没想到她是这样的脾性!实在对我的胃口!”
“可惜了,这么多年跟她素无交往!”
沈玉宁原本想点头,心中一动,突然忍不住调侃了好友一句:“真酸。”
惠宁眉一挑,两人相对,俱是一笑。
翌日女弟子送早膳,样式简单的清粥小菜,沈玉宁以往都是一言不发吃完,无论好坏,今日却将一根菜嚼了许久:“这个菜……略老。”她对着那女弟子道,有些小心。
女弟子怔了怔,看她一眼,并不接话。
沈玉宁面皮微红,开始喝粥,不一会喝完了,擦擦嘴:“粥……不错。”这次倒像自言自语。
女弟子仍旧不言。
沈玉宁笑道:“多谢,我吃完了。”
那女弟子上去收盘子,忍不住小声道:“今日那个菜不好吃。”
“他们都不许说呢,晚膳也许好些。”她朝沈玉宁笑了一笑,端起盘子走了。
沈玉宁愣了愣,一种格外松快的情绪弥漫全身,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算活动一下。
今日玄宁果然没有再来,任何人都没有来。
小弟子们偶尔讨论,禁闭房里关着的罪人,不再整日趴着窗口发呆,夜晚突然的惊叫也渐渐少了,看她在里头,打打拳,练练腿,还挺自得其乐。
看来她是想开了。
惠宁评价道:“顿悟,那是释家的东西,你这个,大约是摸到了大道的门把了。”
沈玉宁笑笑。
惠宁道:“我每晚费心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竟然还比不上玄宁一番话,我心痛。”
沈玉宁道:“这个嘛。”
惠宁絮絮道:“玄宁呢,最近不知怎么了,连着辞了几天早课,至于那个朝宁,刚好了一点,就整日跟在观主屁股后头,那模样,哼!”不由冷笑。
此时已是夏日正清和,惠宁每晚过来,都带着大蒲扇,噗噗地扇着,额上一层细密小汗。
“对了,”惠宁道:“我今日还听说了一件事,关于那个世子的……你要不要听?”
沈玉宁微愣,随即点头。
惠宁长出一口气道:“可恨她们竟然都知道,都在偷偷传,就我不知道!听说那个世子,与宫中一位贵人,两个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沈玉宁道:“宫中?”
惠宁点头,说到身居宫中的贵人,又与世子青梅竹马,就只有……
沈玉宁忽而一笑:“公主。”
惠宁蒲扇掩嘴,道:“听说今上除了那二十九个出降的公主外,还有一个老来女。”
“不过我们久居山中,对宫里的事不清楚罢了。”
沈玉宁默了默,道:“般配。”
惠宁道:“你只会两个字两个字的说吗?”
沈玉宁笑道:“不会。”
惠宁:“……”
但细看沈玉宁神色并无异样,她也放了心,想起去岁那些事,倒像十分渺远了。
又一夜过去,第二日晌午,沈玉宁在屋子里,想试着练倒立,用了几个姿势都不对,突然听到外头草石响动,定睛一看,玄宁的身影很快略过。
沈玉宁出声叫她。
玄宁停下脚步,喘气,额上汗水微亮,顿了顿还是走过来。
隔着窗扇,沈玉宁道:“着急去哪儿?”
玄宁微微别过头,半晌,叹了口气:“是小花。”
沈玉宁道:“怎么?”
玄宁从衣襟里把它掏出来,小花鼠胡须动了动,看上去十分的没精神。
“最近小花一直如此,它从前好动,近来总是懒懒趴着,爱吃的菜泥也不吃了,我时时陪它,它却还是这样,故此我去后山,看看有没有新鲜些的菜。”
沈玉宁心道,这就是你辞了早课不上的原因?
玄宁说完合袖:“先走一步。”
沈玉宁道:“留步。”
“怎么?”
沈玉宁看了看小花鼠微微凸起的肚子:“其实,师妹你有没有想过,它这样,或许是门户不严的缘故。”
玄宁一脸板正,只有右边眉极微不足道挑了挑:“师姐此话何意?”
玄宁沉默地回了房间,同屋的一看到她把小花拿出来,嫌弃撇嘴,迤迤然出去了,玄宁并不理会,小花扑在桌上敷衍地扒拉了一下爪子,蹭在玄宁的手边,毛茸茸的小脑袋拱了拱。
玄宁沉着脸,伸出手:“你……”
两粒黑葡萄似的眼睛愣愣地看她。
罢,罢,玄宁叹气,起身,给它弄吃的去了。
没过多久,她就做了“姥姥”,特地过来与沈玉宁相告。
沈玉宁道:“好事。”
玄宁没什么表情道:“同喜。”
沈玉宁道:“听说,是只家鼠。”
玄宁微微咬了咬牙:“正是。”
沈玉宁看她面色不好,想了想道:“小夫妻,随它们去罢。”
玄宁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
两厢哀叹间,沈玉宁突然正色道:“多谢。”
玄宁正欲走人,闻言道:“谢甚?”
又恢复了一脸漠然板正的模样。
夜间,惠宁听闻此事,摇着大蒲扇啧啧道:“在观里搞对象,小畜生们前途无量。”
沈玉宁笑出了声。
夏去了,秋便又到,又是满园银杏落秋风,新来的小弟子提着扫把,一边扫一边抱怨,抱着收拾好的叶子去厨房,一个趔踞,金灿灿盖了满身。
沈玉宁站在窗边,想起余二娘那一干主仆三人,还有孟钰明,司空真。
最初的牵扯,就是从满院银杏开始的。
今岁冬天来得很早,很早便冷了,很早便下雪,惠宁有几天没过来,好不容易来了,第一句便道:“观主病了。”
想必是重病,否则惠宁不会这样说。
观主病了,最忙碌的当属朝宁,遂宁辞世后,观主几个心腹属她资历最深,此时自然是亲侍汤药,惠宁那夜来说:“为了探出观主病灶,朝宁当着观里一众人的面亲尝了观主的秽物。”
“我倒有点佩服她了,疯了一场,怎么也像是得证大道了?”惠宁道。
朝宁所求的道,又是不同的境界,沈玉宁不由想起昔年她提起司空真含笑滔滔的模样。
卧薪尝胆,真心假意,男人都未必有这等勇气。
今历新年比去岁稍早,山中人的新年,不过在门前院后多挂两个大红灯笼。
到了当天,清晨山下便打鞭炮,沈玉宁很早被吵醒了,这一日,没人到禁闭房来,下到黄昏时,惠宁大约会来一趟,等吃完酒,再过来一趟。
沈玉宁很早便坐着等晚饭,她先吃了她们才好去过年吃酒,左等又等,好不容易人来了,开门进来,却两手空空。
沈玉宁心道,她不至于大过年没饭吃吧?
那女弟子脸上一团喜气,扬声道:“观主有令,今夜特许罪人出禁闭房,与我们一道过节。”
话音落,便道:“走吧。”
走吧。
沈玉宁的脚却像怎么也迈不开这里。
她、她……她可以出去了。
迈出门槛的一步,踩着外头的地面,分明是一样的,又好像怎么都不一样。
那女弟子已经不耐烦,远远地抛开她。
幸而惠宁在半路相候,两人都穿了棉袄,相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彼此都十分不可置信。
不远处,万家灯火点燃,红灯笼穗子轻摇,前方早有推杯换盏之声,璀璨的烟火在山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