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鹤归
禁闭房那么丁点大地方,几乎站了一屋子人。
为首的青衣人,应当是个公公。
沈玉宁并没动,青衣公公笑道:“可还有不妥之处?请公主明示。”
沈玉宁老实交代:“有。”
青衣公公:“嗯?您请说。”
她看着他:“我想吃早饭。”
“……”
不多时,早饭端上了桌,沈玉宁细嚼慢咽,她已经习惯吃早饭时跟送饭的女弟子聊天,可惜此时站在一边的,是一群不会聊天也不会笑的人。
大家耐着性子等。
好不容易吃完了,青衣公公道:“可以启程了吧?”
沈玉宁没说话。
“您又怎么?”公公皱了皱眉。
她想了想,踌躇道:“如果我说……我不是沈冲,您信吗?”
青衣公公:“……”
明白了,这丫头搁这拖呢。
青衣公公甩了甩尘拂,笑眯的眼微微睁开一点,看了看两边,扬起尖细的嗓:“都听到没有?公主的话。”
两边人皆道:“听到。”随即齐刷刷跪下。
青衣公公抿嘴笑道:“公主不想回去,他们只好在此跪到公主愿意回去。”
“还包括外面跪着的丹阳观里所有人。”再加一句。
沈玉宁:“……”行吧,您更狠。
日照当中,翠鸟鸣梢,尘拂一挥:“公主起驾。”
出来的时候,朝宁领着大批人恭敬地跪在门口,大家虽低着头,脸上却都挂着惊讶之色,连玄宁也不例外,那两个送饭的女弟子就差下巴掉了,毕竟谁也没想过沈玉宁竟会是公主,唯有朝宁在前,保持着一贯笑脸。
四目相对,沈玉宁心想,也许是朝宁从前观主那里听到过什么。
“丹阳观道众恭送公主。”
一朝身份变,亲疏当可见。
青衣公公慢腾腾走到朝宁面前:“请随我来。”
朝宁连忙起身,两人走到一边,公公抬起尘拂挡住半张脸:“听说观里有些关于公主的流言,想必观主知道该怎么做。”
朝宁一愣。
“圣上不喜欢没能力当差的,若是差事当的不好,头点地也就是圣上一句话的事。”
青衣公公露出招牌笑脸:“咱家言尽于此。”
朝宁额头微汗,仍旧笑道:“是,紫虚明白了,多谢大人提点。”
青衣公公满意地嗯了一声:“你似乎比老观主更聪明些,咱家这双眼睛是看得准人的。”
沈玉宁站在这边,听不到他们的话,此时有几个胆大好奇的小弟子抬头问:“师姐师姐,你怎么成公主了?”
怎么成?就这么成了,毫无道理,圣人做事不需要道理。
沈玉宁道:“一言难尽。”
小弟子:“那……”话没说完,就被旁边人扯了扯袖子。
朝宁笑着走来,她如今一举一动颇为端庄:“殿下得空可来此故地重游,紫虚定率众恭候。”
公主为国祈福十多年,一朝回宫,从坐上那诺大的马车,身边还有两个宫女陪侍,一个打扇,一个递水,挺像那么回事。
八岁前的生活,沈玉宁并不太想回忆。
她向后望,朝人群中的玄宁挥挥手,以作告别,后者看着她的方向,嘴唇动了动。
“保重。”
马车渐渐行远,一众弟子挨着站在门口大柳下,突然有一个挥了挥手,其他人便跟着伸手。
“师姐保重啊!”
“师妹多保重!”
“保重!”沈玉宁用力摇了摇手。
青砖灰瓦,晨起霞光彻底照亮了这座道观,高高翘起四方的檐角,门口台阶上缺了一个角,是玩耍磕掉的,天井里摆着诺大的香炉,终年烟雾袅袅,正殿供奉三清四圣,偏房为女弟子居所,往后是种满银杏的庭院,左侧通过一条长廊过道,便是男弟子居所,右侧是厨房,再往后,便是禁闭房。
已经全然刻进了脑子。
沈玉宁不知道的是,她离开后没几天,玄宁便自请去了禁闭房,朝宁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玄宁于道法颇有造诣,很得前观主的赏识,观中曾有传言她将继承观主衣钵。
观里人多少表示不理解,但也没太在意,玄宁很坦然,她本就不想再理俗事,禁闭房无人打扰一心修道正好,收拾好东西,带着小花一家子便过去了。
整理禁闭房床铺时,她发现了床板上的刻痕,一道一道,从旧到新,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床板。
再一次下山,最后一次下山,金羽卫早已肃清了道路,两旁百姓磕头跪拜,十里长街,公主配享的排场,不远处飞檐高耸,螭吻尾巴高高翘起,洒金色的扶光将那影子囫囵包裹起来。
那是她曾经的家,太极宫。
延兴门高耸巍峨,早已打开了,马车缓缓进入,两边卫队纷纷让步行礼,十六年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好似都没有什么变化。
青衣公公道:“一会儿您先到自个宫中安置,陛下和皇后殿下稍后会召见。”
说实话沈玉宁已经记不起她爹的样子,印象里是个纵.欲过度,两目紫黑的模样,至于皇后,她只见过一次,当时跟着老宫女跪倒在地,眼前一双华贵的重台履。
她记得皇后问老宫女:“这是哪来的孩子?”
皇后一问这话,老宫女便身如抖筛。
延兴门后是永安门,马车就停在这里。
穿过不知多少宫殿,又进了一处亭台花榭,青衣公公道:“您在此稍等。”率人匆匆走了。
莫名其妙把她扔在这。
沈玉宁抬眼看着四周,什么花,什么草,根本就很陌生,太极宫上头的天,也是灰蒙蒙的。
“喂!”
随着中气十足的一声吼,一颗东西飞过来正砸中了她的裙衫下摆,沈玉宁吓得一退,那东西滚到她脚边。
“喂!给我捡起来!”
层层花丛后,有一大块空地,那里正站着好几个红衣小太监,当中一人衣饰华贵明显不同,顶系珠玉明冠,腰佩蹀躞,手里拿着根光亮的球仗。
“偏!太偏了!”
那人冒似很失望,伸出球仗打中小太监的屁股:“愣着干什么!没看砸到人了吗!还不去捡回来!”
“是!是!”小太监捂着屁股,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捡了那球,向沈玉宁虚行一礼,又跑回去。
那主子让他把球放好,嚷着:“让开让开!都让开!”众人退开去,那人挥动球杆,狠狠一捶,球飞了起来,却没飞进他想要的洞里,而是砸到了一个小太监的脑袋。
那人一看,“哎呀”一声,扔掉了球杆:“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
沈玉宁忍不住笑了。
那人却看到了她:“你!说你呢!你笑什么?!”
立刻就有小太监来把她请到那人面前,那主子一双斜飞丹凤眼,上上下下打量她:“面生的很,你是哪个宫里的?堂堂本王的规矩你晓不晓得?竟然敢笑本王!好大的胆!”
这个人瞧着跟她差不多年纪,自称堂堂本王?
沈玉宁道:“我是……”她一下想不起圣上给她赐了什么地方居住。
那人道:“你是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
她只能道:“我是……朝辞公主。”
此话一出,旁边的小太监们纷纷张大了眼。
“朝辞公主?”那人念了一遍:“什么玩意?本王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号?”
有个小太监立刻凑上去道:“王……王爷,她就是陛下一直养在宫外的第三十皇女,您的妹妹。”
那人道:“三十皇妹?”小太监笃定地点点头。
那人又把沈玉宁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三十皇妹,第三十个皇妹,不错,啧啧很不错。”
“我说,你会捶丸吗?”他突然双目炯炯地看向沈玉宁。
沈玉宁摇头。
“不是,你这都不会,”那人瞬间有些嫌弃,负着手走了两步,大袖一挥:“你!过来过来!我教你!”
“去,给本王把球捡回来!”狠狠踢了一个小太监的屁股。
片刻,小太监便把球捡回来了,那人领着沈玉宁走过去,拿起球杆虚晃了一下:“就这样,球进那边那个洞就算赢,你试试!”
试试也行,沈玉宁接过球杆,倒比想象的重,她把玩一下便找准了力量,那人道:“都让开!”只见她挥杆一打,球划了道弧线,地上滚了两滚,顺利地滚进了洞中,
“嗬!”
周围的小太监不由喝彩。
那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玉宁:“你……你你你再来一次!”
来就来。
第二次,依旧是顺顺当当地滚进洞。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沈玉宁道:“手酸了。”
那人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你!你这怎么练的!快快快!教教我……不,教教本王!”
沈玉宁便把球杆递还他,刚要说话,远处传来微微一声咳嗽,原来是那青衣公公回来了:“奴婢参见冀王殿下。”
吉王爷,这名号沈玉宁没听过,毕竟她离开时,皇子们都还小,没到封王的时候。
冀王一脸笑:“江公公好。”
他态度的突然转变倒让沈玉宁微微侧目。
江公公道:“冀王殿下又在捶丸啦?”
冀王狗腿道:“正是正是,公公一起来吗?”
“不了不了,奴婢哪敢。”江公公满口回绝:“奴婢是来寻公主的,她刚刚回宫,还要随奴婢先去寝殿安置,就不打扰殿下捶丸了。”
“啊,这……”冀王挠挠脸道:“那个……本王……不是,我……我跟她还……”
江公公笑眯眯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冀王悻悻然闭了嘴。
江公公道:“公主,请随我来。”
沈玉宁道:“不如……我教他捶一次再走。”
冀王在一旁连连点头,目光熠熠。
江公公又睁开了眯缝的眼,看了看沈玉宁,又看了看幸王:“回头陛下娘娘召见,误了时辰,奴婢可担待不起。”
画外音,谁都担待不起。
沈玉宁看了眼冀王,后者朝她做了一个嘎脖子的手势,还故意嘴歪眼斜。
江公公继续眯缝起眼,权当没看到了。
沈玉宁只好跟着江公公走了,边走边回头,只见冀王站在原地,委委屈屈一脸不舍的模样,她伸手挡住嘴,小声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冀王听见了,眼神咻得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