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花阴
中天慢慢昏暗后,宫门落了锁。
长街上却人声鼎沸,夜市开,春尽颐城香花满道,勾栏头素手纤纤,抛花赠帕,五十盏明灯高悬路引,远处瓦舍里,咿咿呀呀一段唱曲儿,想当年,黄金榜上……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四角垂玉的马车叮叮当当行过,车帘微晃,行人纷纷闪避,有个年青的躲不急,后退了几步,扎扎实实落到一个怀里,那人道:“你小心些!”
年青人回头,见是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子,旁边还站着一个更加漂亮的公子。
“对,对对不住!”那人匆匆道歉。
那公子道:“我们走吧。”
二人穿过人群,年青人呆呆愣愣地,歪着头,越看越……不对啊,那个看起来神仙似的公子,走路怎么……怎么拖着腿走啊?
“瘸子好,瘸子妙,瘸子呱呱叫!”
扶陆回头一拧眉:“滚滚滚!”
那一大群看热闹的孩童便吓做鸟兽散,扶陆余怒未消:“这么没教养,也不知他们的父母是谁?”
司空真在他身边笑笑:“几个孩子,何必计较。”
“您倒是看得开。”扶陆心道,他这都是为了谁啊。
司空真挑眉:“那你去把他们捆起来打一顿屁股,让父母在一旁看着。”
扶陆:“……”
“属下不明白,”他懊恼道:“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咱们干嘛要走路。”
司空真夹着两袖:“走路有走路的乐趣,看看风土人情,看看繁荣的夜市,顺便,赏赏月。”他原来穿着宽袍,此刻却把袖子拢起,变成利索的窄袖。
扶陆腹诽道,这回又变诗人了,这一路异样的眼光也并非没有,主子强大的心志他也是实打实见识过的,早在两年前,他就佩服过一次了。
那时可是连老国公那样沉静的人都被逼得双目龇红,厉声质问:“你说吾儿怎么了!他的腿怎么了?!”
“哎呀!”正出神间,一朵花冷不防砸到他……的身边,落进司空真怀里。
二楼倚栏处,美娇娘甩着香帕:“公子可比花娇,只消一眼便种在奴奴心尖上,公子,吃酒吗?公子!”
扶陆抖了抖鸡皮疙瘩。
司空真一笑,拿起那枝花放在鼻端嗅了嗅,抬头望道:“多谢。”美娇娘捂住心口,仿佛立刻要撅过去了,他旋即道:“在下只能心领。”
那朵花又被扔了回去,美娇娘愣愣地接了。
扶陆一挑眉,没说话。
两个人又往前走,这条街走出头,转个弯,就是诺大的震国公府。
扶陆摸摸鼻子:“世……公子,您不爱这些花楼的姑娘?”
他又开始了。
司空真原本看着前方,闻言乜他一眼:“姑娘就是姑娘,你看她热情大胆,倒比某些男人更直率。”
听这意思就是不嫌弃了?扶陆道:“那您既然欣赏她,怎么不接受她的花?”
司空真淡淡微笑:“她的花能抛给很多人,我却只能接受一个人的花。”
“哦~”扶陆继续道:“那您能接受的这个人是?”
“少爷们,瞅瞅吧!”突然横生出一只手,扶陆立刻警觉地挡在司空真身前,原来那是卖货郎的手。
他很热情地把摊上的东西推出去:“买回家给孩子玩玩!”
扶陆扬了扬下巴:“我还没成亲呢,哪来的孩子!”
卖货郎仍旧笑呵呵地:“瞅瞅吧!瞅瞅吧!”
司空真从他身后走出,竟真往摊上仔细看了看,扶陆道:“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卖货郎道:“是不值几个钱,瞅瞅吧,少爷们,家里孩子喜欢的。”
“都说了我们没……”
司空真睨他:“你今晚怎么戾气怎么重?”
扶陆闭了嘴,还不都是这货郎打断他的问话,他不爽行不行啊!
从摊上捞起一个,泥塑彩绘的娃娃,头圆身胖,不哭不笑,只在两腮抹了两团红彤彤的胭脂,看着呆愣愣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扶陆随手递过去:“您瞧,呆样儿!”
司空真的目光移到那娃娃上,微微停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提了提嘴角。
扶陆道:“您想到什么了?”
“一个跟它挺像的人。”司空真接过那娃娃,拇指在两腮上轻轻抹了抹。
扶陆道:“像谁?”
司空真平平道:“像你。”
扶陆:“……”他嘿嘿笑:“您可莫开属下玩笑。”
司空真跟着一勾唇,把那娃娃放下:“走吧。”两手背身,卷起袖子。
“等等!世……公子!不买吗?”
那护卫连忙跟上。
二人穿越一路烟火,直到接近街头,倏忽间灯隐人稀,就像从什么地方彻底换过一遭,忽听到:“啊——!来人!救命啊!”
旁边是一处暗巷,叫喊正是从暗巷传来的。
扶陆看向司空真。
司空真道:“去看看。”
扶陆略一点头,旋即使了轻功蹿进暗巷。
司空真看了看自己的腿,难得一丝苦笑。
暗巷中,少女已被逼到走投无路,两边共五六人提着明晃晃的刀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扶陆很快赶到,与这群人缠斗起来。
少女瞪大眼,此时另一只手抓住了他,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紫衣男子,漂亮的凤眼觑她:“走!”
她被甩向巷子口,看到一把刀朝那紫衣人劈去,大叫:“恩人!小心!”
紫衣男子一个旋身,避开了。
缠斗中,提着刀那群人逐渐落了下风,突然两两对视一眼,伸手往袖中撒出一把□□,扶陆一时不察吸入:“你奶奶的。”骂了一句,顿时天旋地转。
司空真回身,以袖掩鼻,一把撑起他的身体,啪啪甩了他两耳光:“撑住!”
扶陆:“啊~”
对面还有四个大汉,那些人提刀而上,司空真带着扶陆避开几下,右腿猛地刺痛,堪堪站住,立刻被看出来,那刀便招招朝他的右腿劈来!
他一避再避,终究被那刀背击中,脱力一软,整个人半跪在地,吸入了那药,意识逐渐模糊,扶陆毫无知觉地跟着倒下。
大汉们居高临下哈哈大笑:“一个瘸子!”
“废物!”
凭借那些人的腰牌,他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也知道该如何阻止他们,过去的司空真善用巧计,兵者诡道,诡谲亦是兵家一环,这一刻,他突然很不甘心,为着不停提醒他残缺的右腿,为自己武力上的不足!
那些人举刀就冲杀过来,绝境!他突然想,逼自己到绝境!不破不立!
司空真扔掉手上抢来的刀,赤手空拳,一边撑着扶陆,那逃跑的少女发出尖叫,也要被追上了!
好得很!
他异常冷静,凤眸细眯近似妖,慢慢地吐露一丝微笑,这些都是他的魔障,是他要破除的魔障!
他要靠这副身体打败这些人!
扶陆被打斗的声音惊得睁开了一天眼睛缝,看到一群黑衣汉子中鲜明的紫衣轮廓,看到一个大汉应声躺在他眼前!
“奶奶的……”与那汉子相视,他骂了一句,伸出两指直插对方鼻孔。
……
再次醒过来,人已躺在国公府的床上。
房里熏着惯常用的香。
记忆逐渐回笼。
他的确赢了!把那群人打得满地找牙。
只有一条腿可用的瘸子赢了。
他忍不住笑了笑。
“醒了?”
床头模糊视线映出一个人影,是老医正,老医正正往他的腿上扎最后一针,右腿膝盖被扎成刺猬,老医正板起脸:“这条腿险些就废了。”
司空真淡淡道:“它不会。”
那眸子里一片清明坚定,老医正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太乱来了。
他拢起药箱:“老朽一会过来收针。”
“有劳了。”
眼角余光看到房里另一个人。
他爹。
震国公中年得子,又中年丧妻,使他一夜间成了二毛头,满头华发半黑半白,亦正亦邪。
司空真道:“父亲。”
震国公这两年看着更苍老些,川字深布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深邃依旧,他连胡子都白了一半,一双眼只看着床上的儿子。
这个他穷尽一生心血培养出来的儿子。
如今震国公上朝时,还有同僚时不时关怀:“某近偶闻一能治骨疾的神医,可要引荐给老国公?”
这些人每问一句,就像在他的老脸上打了一巴掌。
怎么就会这样?
夜深人静他思念故去老妻,时常觉得无颜去地下见她。
床上的司空真垂眸,他知道自己是父亲花费毕生心血的杰作,现在这杰作不再完美,有了瑕疵,两年来,父亲很少再同他说话。
他也很少找父亲。
只是这样一点伤,父子间突然就生分了。
震国公绷着脸,良久道:“別再胡闹。”
“过几天是清明,”他负着手,硬生生落下一句:“到时候要去祭你母亲。”
司空真躺在床上,听着开门的声音,突然道:“听说姨娘郗氏有妊了,孩儿贺喜父亲。”
门关上了,唯一的一丝光也被挡住。
过不久,扶陆进来了,一进来就跪下。
“都是属下拖累了您。”他自责不已。
“不。”司空真笑笑:“我反倒要谢你。”
扶陆顶着两边一个巴掌印抬起头:“?”
“那姑娘呢?”
扶陆想了想道:“应该是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