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殿
“这样吗?”
沈玉宁摇头:“手,要再张开点。”
“那……这样?”
沈玉宁仔细瞧了瞧,点点头:“嗯,正好。”
花信艰难喘气:“这么练练,真的能……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真的能把人变美吗?”
此刻她站在庭前,弓着步,张开手,呼吸吐纳,自觉像只仰脖子的鸭子,沈玉宁站在一边,很认真地道:“按道家功法说,多练练是能变年轻的。”
花信红着脸道:“那、那奴婢就再坚持一会儿。”
沈玉宁道:“我陪你。”
花信立刻笑了,往旁边挪了挪,两人便一招一式练起来,谁都没注意身后什么时候跟了个小尾巴,等沈玉宁注意到,那小尾巴仰起头一笑:“冲姐姐!”
“公主!”
花信连忙止住动作,跪下行礼,沈玉宁看到香公公站在不远处,也跟着行礼。
“免啦。”瑞儿一溜烟到沈玉宁身边,小鹿般浑圆的杏眼打量她,撅起嘴:“你怎么总不来找我?”
沈玉宁呆了呆,尚不习惯这种熟稔,讷讷道:“我、我有送回礼。”
“我收到了。”瑞儿道:“但我想你过来啊,我一直等你,你一直不来,还是我自己来了。”
沈玉宁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她……不是故意不去,她只是……不敢,也不知该不该去。
瑞儿说完话,撅起的嘴就放下了,反而打量着沈玉宁的神色:“冲姐姐,你在想什么?”
沈玉宁摇摇头,表情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学生。
瑞儿噗地笑了:“你好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其他的姐姐们,她们跟你都不一样。”
沈玉宁干巴巴地道:“是吗。”
瑞儿点点头:“哎呀,不说了,我是来找你的,我们去我那儿玩吧。”拉着人就要走:“对了,我送你的东西呢,你把它带上。”
花信闻言,看了沈玉宁一眼,见沈玉宁点了头,她便跑进去:“奴婢去拿,奴婢就去拿。”
承天安平公主的寝殿,叫荔枝殿。
跟略显偏远的咸安殿不同,荔枝殿离皇后的两仪殿很近,几乎散个步就能到,周围看似守卫松散,其实离金羽卫的卫所仅一墙之隔,恐怕世上最笨的贼人都不会想去进犯荔枝殿,除非不想活了。
瑞儿带着沈玉宁来时,沈玉宁并没有看到想象中富丽堂皇的宫宇。
相反,荔枝殿里只有几个宫人,静静地站着,简直过于寒酸,她才想起,瑞儿身边好像也没有贴身宫女。
门口有一条小花廊,瑞儿兴冲冲地跑在前头,沈玉宁慢慢地走,花廊架子爬满了各样的花,散发出不同的香气,散布在花海里的,是一些木雕,玉雕和瓷雕,各种奇怪的形状。
瑞儿道:“好看吗?”
沈玉宁点点头。
“是我自己弄的,”小姑娘的语气有点子骄傲,随手拾起一个玉雕小人:“你看这个,这是谁?”
沈玉宁当然不认识。
瑞儿道:“这是乌孙人,”指了指旁边:“那个是柔然人,那个是柔然人的骆驼,那个是西和人养的一种鸟,叫、叫……”她随意地指,随意地介绍,忘了就歪着脑袋想,想到了就兴奋地告诉沈玉宁。
沈玉宁静静地听,她什么都不认识。
殿门口挂了一个漂亮的金铃铛。
两个人进了殿,沈玉宁手里捧着那个装了胡服的漆盒,花信没有跟来,虽然她起来真的很想跟。
瑞儿不喜欢被人跟着,对花信说不许跟的时候,带点天真浪漫的任性。
没人会生她的气。
荔枝殿果然很漂亮,不同于其他任何宫殿的庄严和规整,整座大殿充满别致的巧思,摆满了各种各样稀奇的小玩意,垂下的纱幔发着蓝绿的色泽,凑近一看,才知那是孔雀羽。
即使规矩的如同沈玉宁,也忍不住去摸了那些小玩意,瑞儿很大方任她看,任她摸:“这是什么?”沈玉宁指得是角落里摆着的一棵的树,大小与真正的树无异,奇就奇在,那树浑身红彤彤,竟然是燃着的。
瑞儿笑道:“发光树,夜里可以当夜明珠呢。”她想不起这件东西的名字和来历,就叫了一个人来,那人一板一眼地道:“回公主,这是吐火罗王子来朝时进贡的,叫做玛瑙灯树。”
沈玉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被另一件吸引:“这个呢?”她回头问。
那人道:“这件叫宝装玉洒地瓶。”
“这个呢?”
“这件叫宝香炉。”
瑞儿打了个哈欠,想是无聊了,沈玉宁就不问了,瑞儿过来拉她:“我们进里面去。”
途中经过一座屏风,屏风后的十几个人纷纷出来,跪地行礼:“公主,要奏何曲?”瞽师道。
瑞儿甩甩袖:“不奏了,你们都走。”
十几个人走了一半,剩下几个脸覆面具,仍旧跪着道:“公主,要听何戏?”
瑞儿道:“你们也走吧。”
一群人鱼贯,大殿就空了,瑞儿回头对着沈玉宁悄声道:“他们呀,我都腻了。”
“不过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唱得很好。”
瑞儿朝她挤挤眼:“有时候我会吓吓他们,他们奏曲的时候,我只要这样——咳一声,他们就会立刻停下,问我,公主,有哪里不妥?”
“我会说这曲子用右手弹不好,得用左手,他们还想说话,我就说我是公主,你们得听我的,于是他们只好用左手,弹得手忙脚乱的。”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笑,仿佛这样多有意思似的。
沈玉宁默默听着,还来不及答什么,肩膀突然不小心碰到了一枚铃铛,悬空垂挂的铃铛。
那铃铛线垂在墙角,她记得大殿门口也挂着这么一个铃铛。
铃铛响了起来,瑞儿急得啊呀一声,跳过去伸手把铃铛紧紧捂在怀里。
沈玉宁当下道:“我、我不小心……”
瑞儿:“嘘。”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放开已然安静的铃铛,大殿外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公主,可有事吗?公主!”
透过轩窗的剪影,可以看到威风的雉冠,以及别在腰上的软剑,是一群金羽卫。
瑞儿撅起嘴:“我没事,你们快点走。”她很不耐烦这些人。
门口的剪影们顿了顿,道了声是,又匆匆走了,来时如涨潮,去时如退潮。
瑞儿看着那金铃铛,好像很苦恼,沈玉宁渐渐明白了:“这铃铛一响,他们就会来保护你,对吗?”
瑞儿看着她:“我不喜欢他们成日围着屋子,母后就让人挂了这些。”
“有时候我不高兴了,就故意玩这些铃铛,看他们跑来跑去,我就又高兴了。”
沈玉宁看着瑞儿一团孩子气的脸。
她想,这就是真正的公主吗?
财富,地位,奇珍异宝唾手可得,父母的爱也是,任性也不会有人责怪,亮出这个身份就能得到一切,包括臣服……但好像,又有那么一点单调。
她在想什么呀,沈玉宁有些自嘲。
“冲姐姐!冲、姐、姐!”瑞儿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沈玉宁忍不住后退一步。
只见瑞儿兴奋地捧起那个漆盒:“现在没人了,你穿这个。”
她把盒子打开,里头是那套漂亮的胡服,又压低了声音:“在这里不能穿这种衣服,父皇和母后都会不高兴的,这是我偷偷让人做的。”
她递过来:“你试试。”
像是姐妹间不能外传的秘辛,背着父母成了紧密的盟友,沈玉宁刚要把那衣服接过,突然听到“喵”地一声,瑞儿早就躲到她身后去了。
凝眸一看,窗台上,不知何时趴着一只白猫,琥珀色的瞳孔正定定地盯着她们。
瑞儿抓着沈玉宁的衣服:“它……它怎么在这?”
沈玉宁道:“这是你的猫?”
瑞儿哼哼卿卿道:“是阿真送我的,但它总瞪着我,我不喜欢它。”
白猫跳下了窗台,瑞儿又往后躲了躲,沈玉宁默然后道:“他经常送你东西吗?”
“谁?阿真?”瑞儿点点头:“他送过我很多东西,比哥哥们送的还多。”
沈玉宁道:“哦。”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添了一句:“……还有呢?”
她忍不住想问。
瑞儿就躲在她身后,有些没心没肺道:“阿真,阿真很好的,小时候一块念书,被太傅罚,被哥哥们作弄,只有他一直帮我,护着我,我有时候闹他,他也从不生气,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玩什么,跟他说了,他总能替我弄来。”
身前人渐渐往前走,瑞儿苦着脸又跑到柱子后,看着沈玉宁离那白猫越近,蹲下身。
“冲姐姐!小心它,它会抓你!”
沈玉宁的目光落在白猫身上,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猫儿仰着头闻嗅,试探她的味道。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瑞儿一愣,眨了眨眼,突然笑了:“因为我做了他的新娘子,阿真说他要一辈子对他的新娘子好。”
沈玉宁的手终于揉中了猫的头顶,她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新娘子?”
瑞儿慢慢从柱子后探出半个身子:“小时候常玩的,太子哥哥是爹爹,巽哥哥是轿夫,蒙哥哥是护卫,我是新娘子,阿真是夫君。”
沈玉宁把白猫整个抱起来,那猫儿迎着头看她,轻轻地叫了两声。
瑞儿道:“冲姐姐,快把它弄走!我害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