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我这人就是矫情肤浅,别人夸我便高兴,别人要是拐着弯骂我,那对方也一定会进入我的厌恶名单。
我挺直腰板,看着这位拐弯抹角骂人的老嬷嬷,她脸上沟壑横生,明明上了年纪,却还爱涂粉。因而一张脸抹的又白又不均匀,看着分外滑稽,饶是如此,她还无知无觉,顶着这样的脸趾高气扬,我忽然被戳中了某个笑点,忍笑得十分辛苦。
这正好让我伪装,我想了想,索性不憋着,笑了几声,见那老嬷嬷面露诧异几近大怒,抢先道:“嬷嬷这是说哪的话?明明前一刻陛下还说我十分守规矩,阿姐——”
我扭头看我的大姐姐,露出一点困惑不解,求问她:“难道宫中竟有好几套规矩,评判的标准也不一样?我初来,尚不清楚这些,不过我想即便是有,也该听陛下的那套,是不是呀?”
无需我大姐姐回答了,因为我们身后的小宫女,连同方虞姑姑,都笑起来。
——要是那老嬷嬷还不知道我在讽刺她“不守规矩,藐视陛下”,她大概是蠢极了。
万幸她不蠢,因为我看到了她扭曲的愤怒脸颊,于是我骄傲地扬了扬嘴角,作势往我大姐姐身后缩了缩。
余光之下,我大姐姐瞥眼看我,眸光清冷,依我与她多年的默契猜测,她大概想的是:威风都耍了,现在竟然想起装可怜了。
我咧开嘴,露出白洁牙齿,证明我心如此牙,十分纯洁。
这招破皮耍赖十分有效,我大姐姐上前一步,挡住那老嬷嬷看向我的吃人目光,微微笑了。
她看着林芸沁 ,眸光清冷又带些傲然,慢悠悠答:“我家小妹妹初入皇宫,顾嬷嬷不要吓了她。”
我在大姐姐的身后,纠结被吓的模样是该抖抖身子,还是直接低头捂鼻子。在我看不清的前方,林芸沁支吾几声,长久的沉默后,她轻声对顾嬷嬷提议:“嬷嬷,我有些累了,回吧。”
而后我听到脚步离去的声音,而我身边的小宫女,也微微欠身,敷衍着给林妃行礼。
我探头一瞧,发觉林妃那行人已经无声无息走了。
这实在很奇怪。
我大姐姐的脸色却波澜不惊,我们便继续走,走了片刻,我无心赏花,看了看四周并无别的宫中人,忍不住好奇问她:“阿姐,怎么我瞧着林妃,像是……怕你?”
其实这词我用的并不妥当,但短时间内我也想不出为何林芸沁如此待我大姐姐——毕竟在我的印象中,她若像那顾嬷嬷般阴阳怪气,再甩我大姐姐一个耳光,这样才符合之前她在后宫叱咤风云的形象。
我大姐姐沉吟片刻,停住步子垂眸不语,方虞姑姑却笑了,她给我解释:“姑娘,林妃性子虽软,可最听她父亲和那位顾嬷嬷的话,之前几次陷害,她虽然没吱声,可是也任由着手下人为虎作伥……她哪里是怕娘娘,分明是怕维持的形象破损,做了她最不喜欢的恶人。”
我顿悟般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感叹:“何苦乖乖听她父亲的话,难道要听一辈子?”
我和我大姐姐,从小到现在,几乎很少听我爹的话,现在想想,若我爹知道世上竟存在如此听话的女儿,大概会十分羡慕那位林将军。
方虞转眸看了看大姐姐,见她眸色微动,抚上肚子不知在想什么,但却是放任我们说闲话的姿态,因而放下心来,继续对我说起了林芸沁的父亲。
林芸沁的父亲,乃是当朝的林大将军,当初他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先帝驾崩时,放心不下尚且年幼的陛下,拉着林大将军的手却说不出话,只是眼含热泪,执念颇深。
先帝的床榻前,众位朝臣都恭敬跪着,陛下悲切地站在一边,看着父亲和林大将军握住的手。片刻后,林大将军低叹一声,郑重地用力握紧两人相握的手,承诺道:“陛下,臣会好好辅佐太子,您放心。”
先帝便放下心,看了一眼还是太子的陛下,阖上眼眸。
而后陛下登基,林大将军距今已为朝四载春秋。
话说到这,戛然而止,我抬眸去看方虞,见到我大姐姐眼含警告瞥了方虞一眼。
“阿姐?”我唤了我大姐姐一声。
她眸光微凝,似乎有些困倦,看我时露出恍惚是读书时才时常表现出的无奈。
她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
“阿枳,”大姐姐郑重地唤我,等到我轻应,才继续说下去,“阿枳入宫陪陪我便好,有些宫中事太复杂,无需知道,好吗?”
我从恍惚中明白过来:大姐姐是在和我商量,让我不好太过好奇宫中旧事,只当入宫玩玩。
多年默契,我自然很给我大姐姐的面子,于是点头,笑眯眯答应:“好呀好呀!”
我们便携手走过似锦繁花,路上众人欢声笑语,我也很快忘记偶遇林妃之事。
宫中虽较外面规矩多,可稀奇玩意儿也多,我待了两日,已在长辉殿混了脸熟,认得每个小宫女的面容,并且见识了番陛下赐给大姐姐的稀奇宝贝。
记得最清楚的一物,便是一盒明珠,里面静卧着八颗圆润饱满的珠子,如婴儿拳头般大。彼时我一见到这些珠子,便忍不住面露惊讶,扭头对我大姐姐感慨:“我总算明白,为何那样稳重的方虞姑姑,平日里也总说陛下宠爱阿姐了!”
我不知道旁人有孕如何,反正经我观察,我大姐姐自从有孕后,人总显得疲累,心情变化也有些许的微妙。那时她正伏身,一侧手肘撑在桌沿上,闲闲执卷垂眸看书,听到我说这话,倒微微愣怔住。
我本想哄她开心,见她如此神色,一时也有些愣,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但又不知可回寰的地方在哪儿,索性就陪她一起默声。
片刻后,我大姐姐回过神,眼眸微转,看向近前那盒明亮的玉珠,慢慢弯起眸子。
“嗯,陛下待我,实在不错。”她轻声慢语,回应我的话。
在母亲身边讨生活八年多,我也会些察言观色,我想方才我见到的并不是错觉,我确实看到了大姐姐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与怅然。
她好像有所遗憾。
但我不打算过问,这是我和大姐姐多年的默契。就像每次出府分道扬镳后到阿爹的县衙碰头,我们也从不问对方发生了何事。
但那日晚间,我陪大姐姐用完膳,陛下因政务匆匆迟来时,我总觉得大姐姐看向陛下的眸光有点不一样。
但我没有搞清楚,再抬眼去看时,两人对视着,皆是深情款款的模样,我正瞧得聚精会神,下一刻便被眼力见十足的方虞姑姑拉了出去。
她叮嘱我夜凉,姑娘早些休息,她要去小厨房盯一下。
我来了兴致,扬起笑脸问道:“难道今日有夜宵?!”
大概是我没有掩饰好面上的兴奋,方虞姑姑明显愣了下,而后支吾回我:“这……姑娘若是饿了,稍等片刻,我让小厨房做好送来。”
这话一出,我眉头不由一皱,心想看来方虞姑姑去小厨房另有原因。大概见我面上带疑,廊灯明明下,方虞姑姑叹了声气,向我松口:“姑娘,是这样……那是娘娘的补药。”
我心中一跳。
我大姐姐才过及笄,身子正是最康健,何须喝甚补药?
方虞姑姑见我如此神色,倒笑了,向我解释:“姑娘尚未成为双身子的人,当然不知其中感受,母子一体,气血相连,都要注意的。”
这话……也有道理。
我与方虞姑姑分开后,抬头看天色尚早,远处依稀能看见殿宇巍峨的轮廓,因而也不急着回屋,出了长辉宫沿着宫道漫无目的走着。
实话说,我有些想念阿爹。
当初分离时,我一心想着能见到大姐姐,因而看到他纵横着老泪依依不舍看我时,还暗自腹诽:哼,平日倒没这般依依不舍,躲在县衙那么久,现在才回来……我又不是不回来。
正胡思乱想,脚下没注意,踢飞一颗小石子,随之耳旁传来一声轻微惨叫,唬得我心跳猛然跃起,腿脚险些发软当场跪下!万幸我向来有点胆子,因而清了清嗓,沉声问向声源处,“何人在那?”
并无回应。
这下我心里有点明白,倒忍不住笑起来,思忖应是哪个当值偷懒的小侍卫,但仍端着姿态,继续问:“难道要我走过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墙角拱形门那块阴影下,慢慢走出一个身形矮小的小侍卫。
他向我行了个礼,接下来沉默着不说话。
我本就随处逛逛,没有要去的地方,如今碰到个小侍卫,也可以解闷。
于是我向他走去,这段宫道廊灯极暗,兴许是添油的小太监也偷了懒。
我眯眼尽力打量他片刻,他虽弯腰,但乍看仍可看出大概身形,是个细瘦的少年,我存了些揶揄的心思,因而言简意赅总结:“有点矮。”
虽然教习嬷嬷说过,不可随意评判旁人样貌,但我自觉开口的话带了几分笑意,语气并不生硬。
不过料想这小侍卫应该红了脸。
他结结巴巴向我解释:“我、我才十二!”
言下之意是会再长高。
我讶异他竟比我小两载春秋,有点愧疚:欺负比我小的孩子,委实不像样了!
于是我讪然摸了摸头,片刻后问他名姓,那小侍卫低头支吾两声,总算回我。
晚风袭来,他的声音软怯,带了点青涩,回我:“我叫林笙。”
说完他很快低下头。
笙,乐器。我瞧着他,心想这个安静腼腆的小侍卫,倒有一个音色透亮的好名字,便含笑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下一刻,林笙忽然抬头,暗沉的烛火下,一双眸子灼灼仿若有光。
他似乎带些不可置信。
“你觉得这是一个好名字?”
我就算要欺负一个小孩子,也不拿人家名字说事,因而点头,想教育他小小年纪不要胡思乱想,却见林笙脸庞上快速滑落下两行清泪。
我愣怔住:林笙哭了。
“这……”我这人往日总挨母亲责打,却不常有哭鼻子的习惯,也鲜少碰见旁人在我面前哭,因而手足无措,拿出手帕递过去。
“你别哭啊,我没欺负你。”我也很委屈。
林笙拿帕子捂眼睛。
我们不知从何时坐在一起,他向我讲诉为何不喜他自己的名字,是有关他母亲。
林笙的母亲,出身青楼,因而是风尘名字。他父亲喜新厌旧,后来渐渐不喜他母亲,便没纳她,只是在林笙出生后,差人将他从风月红尘中抱回府。
五岁时,他父亲终于想起他还没有名字,淡淡看他一眼后,选了他母亲姓名里的一个“笙”字。
所以从此后,他便叫林笙。
说起往事,林笙似乎很痛苦,言语中总带努力压抑的哽咽,我听了一会儿,准备安慰他。
“如此听来,你父亲真是冷酷绝情,他是何许人也?竟然这般罔顾人伦?!我十分想教训他!”
林笙呜呜想哭,回我:“他是朝中的林大将军,乔枳你不要胡来,你打不过。”
我:……
我确实打不过。
但这个已经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身边这个小侍卫,是朝中林大将军的儿子?!那也算是林妃的弟弟?!
我竟与我大姐姐敌人的弟弟,在冷风中促膝长谈这么久!?
登时,我觉得自己一张脸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