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我便趴在桌上不说话了。
我这人,一生病,便矫情。若有个人在我耳边嘀嘀咕咕,便会觉得“此人颇不懂我,甚烦。”
这个时候,饶是苏淮再怎样好容颜,我也扭头不想再看。
苏淮愣愣看我半晌,而后哑然失笑,边找东西边道歉:“好好好,我不该问那么多,这就给阿枳开药。”
他纵容无奈的语气一如既往,我瞥过头看他,不由想起之前的一段往事——苏淮便是在那时,知道我有胃痛的毛病。
早这样不就成了,我心中嘀咕,却见苏淮并未拿纸开药,而是从医箱中拿出一包油纸,打开,是杏子。
我忍不住笑起来。
苏淮递颗杏子给我:“给,药。”
一如他当初对我所言。
杏子酸口,我的心中舒坦不少,心想我这人还有个毛病:心情好了,身体的疼痛便可忽略不计。
苏淮低头整理医箱,我含着酸中带甜的杏饯,垂眸想了片刻,忽然开口问苏淮:“你说……如果我阿姐吃下那五块栗子糕,会如何?”
很明显,苏淮愣了下。
他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呼出口气,把话说清楚:“栗子糕太甜了,阿姐的胃虽然没有我这毛病,但如今毕竟怀了身孕,吃栗子糕,真的没关系吗?”
我不知道苏淮是什么心情,但是他看我的眸光忽然深邃,似乎对我有些新的了解,带上惊奇。
我坦然与他对视。
半晌后,苏淮眨了眨眼,叹声气,轻轻对我说:“太甜之物,娘娘还是少吃为宜,但也无需如此精确,毕竟只是栗子糕。”
我微微弯眸,心想苏淮真是一如既往,半点糊涂都不会装,忍不住揭穿道:“心虚的时候,不要眨眼睛。”
苏淮无可奈何。
以前在我家上私塾的时候,我就发现他这撒不了谎的毛病:有次先生明明忘记布置的课业,问我们有没有布置。我当然没做,我大姐姐虽做了,但出于保护我的心态,没吱声。我乐得眉开眼笑,以为此事就此翻篇,没想到苏淮是个瞒不住事的,先生看他一眼,便了然地“哦”了声,说看来是布置了。
所以那次,我毫无意外挨了尺子的问候。
思绪回拢,我继续开口。
“阿姐虽是初次怀孕,可照她的性子,不会如此紧张,方虞姑姑虽说是阿姐的贴身女官,可……太紧张了,不是吗?”
从方虞姑姑的举止来看,她说话得体守规,行事有条不紊,待在大姐姐身边,该是凡事都为她着想的。
我大姐姐即便得到陛下偏宠,然而有孕也才半月,该是事事小心的时候,当时宫道上还有其他小太监宫女路过,为何她还那般着急?岂不是让别人知道长辉殿对腹中之子极为重视,这又让有孕两月的林妃怎么想?
我看着苏淮,他关上药箱的手顿住好半晌,而后凝眸看向我,带上了明显的探究,竟然有些感慨的意味在其中。
他问我:“阿枳,你何时变的如此聪明?”
听了苏淮的话,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不明白自己在他的心中是怎样的傻瓜模样,但还是反驳:“苏淮,你不要觉得我读书不行,脑子就不能用,成不?”
这次我直呼其名,然而苏淮也没生气,他笑了声,眸光闪了几下,回答我:“宫中林妃,确实看娘娘不太顺眼,之前有几次刁难都被长辉殿挡了回去,方虞姑姑那么担心,是因为……怕林妃再次出手。”
我恍然大悟。
后宫众人都觊觎那一把凤椅,不论是为了权势还是爱情,谁都想站在帝王身侧。
林妃自不例外。
我得保护我的大姐姐!我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握着拳头,苏淮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沉默地看着我微笑。
而后殿中来人,告知苏淮陛下醒了,听说他正在等候,便宣他进去。
我跟着苏淮一起进去。
陛下正握着大姐姐的手,眉眼都是笑意,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拍着,见到苏淮来了,笑起来:“别担心,让苏淮给你把把脉。”
我自己寻了处位置,坐下来。
半晌后,苏淮收起脉诊,呼了口气,喉咙微动,道:“娘娘脉象平稳。”
长辉殿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有个胆大的宫女,甚至捂着心脏小声说了一句“太好了”。
陛下不恼宫人的无理,只是转身与大姐姐碰了碰额头,安抚道:“阿城这下可以放心了。”
我也跟着放下了心,看到身边的方虞姑姑上前一步,笑着向陛下行了个礼,“娘娘初次有孕,因而凡事都仔细些,陛下没来时,娘娘经常对奴婢说起以后小皇子会长什么模样呢……”
“方虞!”大姐姐叫停她,脸颊却忍不住染霞。
我也少见到我大姐姐这般,因而愣怔住了,眼睛瞪的老大。
陛下却像习以为常,泰然自若看着大姐姐,笑问:“怎么不让她说了?她无非是为你说好话,让朕不要觉得你有孕后,太过矫情。”
“陛下觉得我矫情?那走便是。”大姐姐弯了弯眸,眸光清清冷冷,却并非不高兴。
陛下便哈哈大笑起来。
我正看着,忽然见到陛下扭头向我看过来,问我:“小阿枳,你阿姐这幅模样,在家时可曾见过?”
我大姐姐,冷冷看向我。
我,愣愣向陛下摇摇头。
陛下的笑意,更深了。
他挥手让苏淮退下,握了握我大姐姐的手,笑盈盈评论:“阿城,你不经逗。”
我便眼睁睁看着我大姐姐眸中淬了寒光剑影,默然与陛下对视,一霎时我的心抖了抖,心想:陛下,您还是不要在我阿姐的雷区蹦跶了,她横眉冷对的样子同样也只经常在您的面前露出啊!
然而陛下似乎浑然不觉,仍然笑嘻嘻的,甚至眉眼更弯,说不出的爽朗温和。
他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可以坐近些,等我照做后,便拍拍大姐姐的手,闲话一般开口道:“我和你阿姐初次书铺相遇,她也是这般冷眸带怒与我侧身而过,我反应不及,待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等到那掌柜上前唤我,才回过神,然后我问那掌柜方才那女子是谁?他说,是清河县令家的嫡长女,乔城。”
于是掌柜短短的几个字,便被墨衣少年放在了心上。
“用膳前,你是不是早来了?”我大姐姐面露狐疑,那时她正问我讲两人初遇的情景,陛下如今提起这个,未免巧合。
陛下坦然承认,说是当时站在那里,听了一小半。
从大姐姐的口中听到往日旧事,他似乎很高兴,然而我的大姐姐眉眼却浅淡了些,只道“陛下每日逗我。”
不知为何,我无端觉得大姐姐有些不太高兴,但我看着陛下嘴角扬起的愉悦弧度,也没敢问。
然后,陛下离开长辉殿,去忙政事了。
我纠结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方才那感觉是否是我的臆想,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问问看,大姐姐却拉住我的手,笑着提议:“阿枳没怎么看看宫里呢,我带你四处转转。”
大姐姐的面色,又是我熟悉的温和平淡,眸子又是我熟悉的清冷淡然,因此我确定方才是我的错觉,毕竟我这人矫情又总爱生出愁思。
我于是很开心地,点了点头。
正是初秋,御花园花开大半,好不热闹,方虞在大姐姐的身边扶着她,我挨着大姐姐的另一侧走着,瞧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朵,觉得自己也算长了见识。
“阿枳——”我听到大姐姐问我,扭头去看,发现她有些踌躇,但最终她还是问,“母亲在家如何?她与父亲过的可好?”
我母亲和我爹,感情向来不怎么黏糊,每每两人聚在一处,便仿佛各怀心事,互相间少有搭理,这一点,我和大姐姐自小便知道。
知道归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和大姐姐的态度出奇一致:不想掺和。
所以我也没必要斟酌词句,说些体面话,于是细细想了想这阵子两人的互动,无所谓道:“还是老样子,阿姐你入宫后,阿爹依然整日沉迷公务,母亲在府中操持,哪家宴请酒席邀请我爹了,他便会差底下人过来告知母亲,让她陪着赴宴。”
往往这时,便是我趁机出府偷玩的好时机,这次关柴房便是逃走不慎被母亲抓住。
大姐姐沉吟,没做声,我们又走了几步,我忽然听到她低低一叹,感慨:“这样也好。”
路边的一株花儿长得实在漂亮,我忍不住俯下身,托住花儿仔细看,心中十分认同:这样当然好,十分好。
正想着,方虞姑姑忽然开口,提醒我们:“前面是林妃。”
林妃……林妃!
就是那个妄图害我大姐姐的林妃!!
还未相见,我的心中已经涌上了许多反感,心想任她从前怎样刁难我的大姐姐,如今我既然入宫,绝不会让她得逞半分。
因而我起身去看时,心中满是厌恶,已将这个林妃想象成十恶不赦的娇艳又蛮横的女子。
没想到,我又猜错了。
不远处有一行人自另外拐角走出,皆是花枝招展银簪满头的模样,明晃晃的天光下,那些女子醒目而耀眼。
在这其中,有个蓝衫女子被簇拥着,与身边笑语频频的小丫头们相比,她倒是一副恬静模样,正弯着眉听身边的老嬷嬷说着什么,兴许是听到我们这的动静,步子微停,眸光转了过来。
我与她猝然对视,一时想的竟是:传说中的林妃,竟与我心中想象的大相径庭。
我盯着她瞧,仔细端视,下一刻倏然意识到这样很失礼,因而又把头低下了,心中胡思乱想着,余光看到对面的林妃慢慢迈着步子过来。
她问我大姐姐:“乔妹妹,这可是你家的小妹妹?好懵懂的一个小丫头啊——”
语气同温婉模样般配,轻轻柔柔的。
这样的评价,竟然与方虞姑姑初次所言差不多,我骄傲的老毛病大概是犯了,听到这人夸我,明明是敌人,心中却无端雀跃了下。
然而大姐姐还没回答,林妃身边的那位老嬷嬷却抢着开口,语气十分傲慢不屑,饶是我眉眼还规矩低着,也觉得“此人必丑”。
那老嬷嬷阴阳怪气道:“娘娘,也就您对人客气,她这般在宫中东张西望,就是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