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云杉树
文/古朵
2023.11.01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天黑了,温郁香才走下台阶。
她提了一盏灯,拿着剪刀走入花园,弯下腰去,在大簇的奶油黄卷边弗朗花背后“咔嚓”、“咔嚓”。
花园里没有一点别的动静。围墙内,月光落在彩色花朵上,黄刺玫、荼蘼、风铃草、香槟玫瑰……全都染出银白的光泽来,朦胧一片。
这是她人生中第6519个夜晚,她至今还没拥有过一个真正的白天。
白昼不能完成的事情,只好夜里提灯来做了。在她将卷边弗朗花盆中的枯叶弄掉后,客厅侧门内传来轻巧脚步声,伴随着女人温柔的问话:“郁香,在浇花吗?宋姨下午五点钟不是帮你浇过了?”
温郁香直起身,从一株紫荆花树背后绕出来:“我在修剪枝桠,妈妈。”
中年女人走下台阶,灯光照亮柔和的面孔:“哦,明天下午我有一场演出,不能陪你练琴了,你自己在家乖一点哦,别像上次那样溜出去结果晕倒在……”
“知道了,我就待在家里。”
上次晕倒其实纯属意外。那天……温郁香也没料到,去参加朋友宁檬的生日派对会晕在路边。
那是春末夏初,午后阳光已经变得灼热,宁檬过二十岁生日,说下午来接她过去玩。温郁香向来害怕喧闹的人群,但这回推托不掉,就答应了下来。当天有很烈的太阳,她穿着白色棉裙按约定等在广场旁的街角,等了很久,宁檬的车迟迟没有来。
虽然她穿着长袖棉裙,站在街边商铺的背阴处,但街道上那些商场的玻璃、路面水洼、广告牌……好像全世界光滑平面的反光都照射到她身上,漫反射紫外线慢慢烘烤着病弱惨白的皮肤,引起强烈不适,没一会她就倒在地上了。
宁檬不是第一次对她这样了。
然而可笑的是,这份畸形的友谊维持了两年,始终没有来到断交点,就好像……
总还差点什么做推力。
-
午睡时间,温郁香被一阵手机震动声吵醒。
她在漆黑的房间里坐起来,摸索着接了电话:“喂,妈妈。”
那头语气有些急促:“郁香,你现在上楼去琴房给我找一本乐谱,作曲家是Louis,我今天出门忘带了,哎!一小时后就要演出,我马上打车赶回来,你先给我找好,拿着乐谱在家门口等我。”
“诶?今天没有开车吗?”
“是呀,台风后小区外面路口的大树倒了,工人刚来处理,据说晚上之前车都开不进来,待会我还得自己走进来……”
温郁香看了一眼窗外,犹豫道:“这条路来回要走二十分钟呢,演出能赶上吗?我给你送出来吧。”
“啊?可是今天太阳……”
“放心啦,我会把帽子、口罩、墨镜、长袜全都穿戴好,才一公里路,不会有事的。”
温妈妈犹豫着答应了,又接连嘱咐了她几句话。
挂了电话,温郁香立刻去楼上找了乐谱,再下楼来打开衣橱。
她不住楼上,住在这下午背阴的一间底楼卧室。这里原来是一间书房,墙上挂满了彼得·范·申德尔的临摹画。
衣橱百叶门一推开,可见里面挤满衣服,其中四分之三都是白裙,只有靠角落那一片才是花花绿绿的彩色,常年闲置。
温郁香每天就待在这个小房子里,只需几套最舒适的裙子换着穿,假如白天出门,必然穿反光、不易吸热的白裙。这样习惯后,她就再难适应吸引人的彩色服装,连晚间逛夜市也只穿白裙子了。每当去到人群中,她必然竭力使自己隐没在暗处,不要成为招摇的中心。
她不想接收到人们奇怪的目光。
“吱呀——”
又窄又高的拱形窗户虚掩着,窗帘被风吹开了些。
刹那,涨起的白光给人一种夸张的错觉,仿佛白裙少女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温郁香站在落地镜前。
风中裙裾起落。卧室里只有一束光,从漆黑的厚窗帘缝隙里钻进来,打照在墙上,间接点亮下午的房间。
还是很昏暗。
她这才想起忘了开灯,枕边只点了一盏小夜灯。
开灯换好衣服后,她戴上帽子。
这帽子是一顶很宽大的花边帽,可以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虽然总是会把头发压塌。
温郁香看着镜子里苍白的人。
她有着一头自然卷发,发量很多,但并不杂乱,单调的夜生活让她的头发显得很健康,富有光泽与弹性,可惜总被大帽子压在暗处。
虽然妈妈从没亲口说过,但温郁香知道,妈妈自卑又自责,以为生下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怪女孩”是上天在暗示自己年轻时犯过的错,爱错的人。
小时候,父母离异,妈妈为她取了一个新名字:百玉。姓氏随母,但现在母女还按照习惯使用旧名字温郁香。
新名字的寓意并不美丽。
女孩皮肤玉白,正是因为患有那永远与阳光无缘的怪病。
后来,温郁香随妈妈搬来了杉城。
温郁香从小生活的地方是在阳光过多的南方,几乎没在白昼出过门,搬来杉城后,情况稍有转好。
杉城除了「森林之城」,还有一个称号——雨城。
这是一座被日光遗弃的城市,位于中高纬度,背靠广袤的高山森林,迎风处在湿润地带,夏季多暴雨,冬季更有连绵不绝的雨雪日子,一年中除了夏季少有晴天。每到多雨期,森林里的泥土就会被雨水泡涨,变得松软,让空气涌满青苔与草叶的冷腐味。
温郁香依赖这里的雨,浓厚云层能遮挡紫外线,让她变得安全。
艳阳天少,按理说,她不必再像从前那样闭门不出,可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事,一到夏季,杉城依然会有不少晴天,她不可能每日胆战心惊地在校园里跟正常人一起上课,况且,过去十几年孤僻的起居已使她不适应“人类社会”,就算去到学校念高中,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打交道。母女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任她继续待在家里,专心学古典乐。
“嘟嘟!嘟——”
正想着,街道运垃圾的卡车经过路口,接连按了几声喇叭。
温郁香回过神,被这巨大的音量惊得赶快让路。要命,她每次出门都跟原始人进入人类社会似的。
她左拐右绕,试图以最近距离走向临海的主干道。妈妈乘坐的车将会从那条路上开过,她得等在路边把东西递上车。
这片别墅区很大,有好几百户,入住率却不高,临街商铺大多空置未营业。温郁香毫不熟悉自己居住的环境,想凭借一些超市来认路都很难。四周房子五颜六色,欧式、美式、韩式各种风格都有,独栋的、联排的五花八门,即便她走上再多次也容易迷路。
台风后天气放晴,雨水都蒸发掉了,花朵们还残留在水泥地面上。
这让水泥路看起来非常壮观,路面叠满树上吹下来的花,铺了很厚一层,环卫工人还没来得及打扫。人每走一步,落脚都踩不到地面,脚底全是花瓣黏糊软滑的汁液。
温郁香正盯着脚尖走路,前方隐约传来了热闹的人声。一群男孩抱着冲浪板打打闹闹地走来。
其中有两个外国男生,个子很高,一个浅棕色卷发,一个金发,特别显眼,温郁香一下就瞥见了。
有些人是这样的,哪怕你还没看清他的正脸,就远远预判到一种迷人的氛围。走在最中间的那个卷发男孩,他映入温郁香视野的瞬间,背景里所有的树都失焦了一下。
温郁香怕人,一看到乌泱泱的人群迎面而来,心下就慌,生怕哪个人不小心撞倒她。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
烈阳下,她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长裙,一层又一层,皮肤被裹在闷闭的布料下,很难透气。与这群人交错而过时,她就像逆流而上的鱼艰难地穿过激流,磕磕碰碰,耳畔刮过许多怪异的嬉笑声,让她感到头晕目眩。
她将太阳伞压得很低,不想去面对陌生人的目光,但这样一来,她就只能看到自己的脚了。
终于要走出去了,在人群尾巴上,她刚要松一口气,倏地,一只脚绊住了她的鞋尖。
毫无预警。
花瓣很滑,她摔倒了。
“哗——”
好在她只是摔在旁边的草坪上,没磕伤。
伞飞出去了,顷刻间被风刮到几米之外。少女跌坐在厚厚的花草上,刺眼的夏日阳光直接撞散到她身上,一束又一束,源源不断。
温郁香来不及去捡伞——树下风大,文件夹里的乐谱飞了出来,她赶紧跪在草坪上捡散落的乐谱。
纸张们在风中起起落落。
这短短时间内,手背上、后颈上的皮肤渐渐泛起轻微的、辣的痛觉。
好在她动作快,三两下将乐谱收回文件夹中,转身就要站起来——
此时有人走到了她面前。
这人捡回了她的那把伞,抬手,阴影缓缓在她脸上经过。
很轻很慢,直至完全覆盖。
逆着光,温郁香适应了一两秒,才睁眼看清对方的脸。
这张面孔,英俊得让人不禁屏息片刻。五官有着典型的欧罗巴人种特征,深眼高鼻,发色极淡,鬈曲的浅茶棕色卷发在阳光下笼罩着一点金色光泽。大概是混血,轮廓不失东方柔和线条。
卷发男孩垂眸俯看她,面色平静,但温郁香发现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点弧度。
她无端感觉阴森森的。
刚才就是这个人把她绊倒的吧?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小时候就常有调皮小男孩这样捉弄她。正常人第一反应肯定是过来扶人,怎么会先挡在她面前,还知道重点是——先替她撑开伞?
他一定住在这附近,听说过云杉街道有个“怪病女孩”,白天不出来见人,偶尔才出没在夜市上。
温郁香见对方向她伸出了手掌来,立即生出警惕。
可是呢,对方嘴角那点微妙的弧度又像友好的示意……温郁香不明白,被阳光晒得热,迷糊了,下意识就把手搭上去,借力起身。
站直后,她恍惚地拍掉裙裾上的花草,听到刚走远的男孩们在嬉笑,应该是他的同伴,都说着她听不懂的外语,不是英语。
她清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被捉弄,赶紧把伞夺回,瞪了这卷发少年一眼,埋头飞快跑掉了。
-
妈妈的车在路边停下后,温郁香把乐谱递了过去,接着匆匆赶回家。
路上,她还心有余悸。
想来那人有点怪,气质有如古典油画中坐在阳光花园里的贵族少年,眼底却藏着阴鸷幽暗的眸光,盯得她背脊发凉。
温郁香低头,在伞下慢慢摊开了手心,回忆起先前的体温——那人的手好特别,纤长修直却并不单薄,手掌有一定厚度,而且指节非常有力。
那简直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手。
可惜啊,主人却是一个空有华丽皮囊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