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云杉树
灯关了。
浴缸中的人安静躺着,闭上了眼。
杉城的人都爱泡澡,不然简直不知道怎样去除这地方的湿气。但温郁香泡澡的目的有所不同,各类药材在水面漂浮,加上水温较热,让她像熬煮在药罐里的药草。
叩叩。
妈妈敲门,捧着一篮子东西进来。
“等会记得用这个消过毒的毛巾擦干啊,免得又过敏。”温妈妈开始帮她挂浴巾、放一些护理的药膏。
“知道啦。”温郁香听到窗外巷子里有笑声,把窗帘拉开一点点。
下午这时间,阳光早就转去了房子的另一面,但她仍不能探头看太久。对面那栋欧式别墅的大片玻璃窗反光强烈,漫反射紫外线也伤皮肤。
楼下巷子里,几个中学生下课回家了,经过这一条路,斑驳光影摇落在她们黑白色的校服裙裾上,她们谈论着温郁香从未经历过的校园时代。
温郁香沉默地俯看着。
她不能过正常人的作息,只能昼伏夜出,又不能白天睡觉夜里练琴,那样邻居们会疯的——即便这片别墅区人烟稀少,隔壁那栋房子更是长期空置。
诶,等等……
隔壁好像有人了?
温郁香听到对面铁门打开的声音,视线被走动的人影吸引。
她看见了走到门边的人,那头浅棕色卷发一下就叫她想起来是谁,但她还是问:“妈妈,那是谁?”
温妈妈往下扫了一眼:“哦,利欧。他有中文名的,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温郁香呆住:“新邻居吗?”
阳光下,卷发少年穿着黑色T恤衫,身材颀长,像一棵笔挺的杉树。
他斜靠在铜质门旁,在跟台阶下的中年男人讲话。
那样的外形有种天然引力,轻松就抓住温郁香的视线。
“她是你阿姨的儿子,那个阿姨,你还记得吧?今年跟我在同一所大学任教了,当年她家在这里买了房,就是她推荐我带你来这边定居的,说杉城气候适合你生活。不过,在你很小的时候她就跟丈夫孩子在国外生活了,你可能对她没有印象,这个暑假她才回来。”温妈妈拉好窗帘,替温郁香打开浴室灯,“她还有一个小女儿,两个混血孩子都特别漂亮,等我们找时间聚餐你就认识了。”
温郁香愣了愣:“聚餐?我也要出去跟别人吃饭吗?”
“放心,就在隔壁,从我们家大门绕去她家大门才三分钟,你走捷径打开花园门就过去了。那位阿姨是我中学时的朋友,人家搬回来,你不去串个门不礼貌。”
温郁香垂下肩膀。哎,跟人打交道对她来说一直是件麻烦事。
妈妈收拾好东西后就出去了。
温郁香等过道上脚步声渐远,又给窗帘拉开一条缝。
那个利欧不见了。
中年男人还站在台阶下,又按了门铃,焦急地等待着。
这条巷子的路标上写着一个很好听的巷名:荼蘼巷。荼蘼巷隔开了两栋洋房,一户朝东,一户朝西。每到下午,阳光会转移到对家后院。
那栋别墅,是一栋淡黄色的三层楼建筑,体量很大,有大草坪、网球场、两个花园。细卵石墙面搭配红瓦坡顶、红砖围墙,围墙下端采用黄色水泥拉毛,欧式风格极其浓郁。院内没种树,一大块空地迎着敞亮的天光,这种宽敞在杉城可是很少见的,是阔气的象征。要知道,杉城没有电梯住宅区,植被密集,大家都挤在树林的缝隙里开辟独栋房屋。
相比起来,温郁香家的白房子就显得过于淡雅了,门窗都用极简设计,除了直线就是拱形线条。园内也没有华丽的喷泉和大理石桌椅。她家唯一有特色的,就是那遮天蔽日的常绿乔木,可挡许多紫外线,这也导致室内常年昏暗阴凉。
“吱呀——”铁门重新开了。
穿着黑T恤的人返回,这次,从放慢的脚步里,温郁香看得出主人有失耐心。
台阶下的中年访客身穿西装,姿态卑微恭敬,像在不断请求着什么,但台阶之上,高个子少年只是俯看着他,交谈保持礼貌但略显疏离。
温郁香侧着身,把耳朵贴到窗口去听,这下能听清了。
西装中年男的声音隔了不到十米,隐隐约约:“……所以,我们是真诚地邀请您来为金色小学慈善音乐会演奏,虽然我们给不出巨额出场费,但这绝对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公益活动……”
接下来,温郁香第一次听到了那个利欧的声音。
很符合他那张脸给人的印象,有种完美但阴险的魔鬼气质。
中文很标准:“抱歉,我下半月确实有密集的钢琴赛事,恐怕不能分心。”
“没关系、没关系!先生,您只要到场就行了,不需要准备肖邦或李斯特,随便弹一首流行歌曲就好,大家要看的是您本人出席……”中年男声音如蚊,不断碎碎念。最后,估计利欧是烦了,温郁香见他微笑着点点头,接过了对方递上来的信函,举止优雅,颔首答应会考虑。
男访客感激不断,频频鞠躬道谢,才终于走掉了。
三秒后。
温郁香看见——
他根本没瞧那信函一眼,转身时,顺手就把东西扔进了垃圾箱。
“咚”,清脆果断。
同时,脸上余留的一点客气笑意消失,比多云的天气还善变。
正当温郁香发愣,下面的人似乎感应到了某种注视。
他的余光掠过这一方向时,莫名被白色不锈钢围栏背后的一扇窗吸引注意,扫过二楼浴室方向。
深邃的棕色眼眸,暗如云杉树林深处不见天光的秘境,看向谁,谁就瞬间置身于寒带针叶林之中。
唰啦!温郁香拉过窗帘。
浴室内暗下来。
“……”她松了口气。
刚才所见,让她更加确定,下午自己被绊倒是这种人故意为之。
-
泡完澡后,温郁香穿好睡裙下楼,才想起宁檬跟她约好了今晚要一起去夜市,顿感头疼。
宁檬又将整晚念叨与男友的事。
黄昏正浓,宋姨在厨房准备晚餐,妈妈在琴房练习演出曲目——又是无聊的《流浪者之歌》,温郁香已经听累了。
这时,外面突然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门铃声,来自后门方向。
温郁香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很少有人走花园的门。
除了是对面那一户人家,她想不出来客还会是谁。
开门前,她顺手从衣帽架上捞了一件长款薄外套穿在身上,遮住睡裙,把兜帽戴好,一条拉链从底拉到下巴,才打开门。
隔了几米,花园的栅栏门没锁,虚掩着,大概是宋姨给围墙外的那一排爬藤浇水后忘了关紧。门外站着一个身形高挺的卷发少年,黑衣白帽,黑裤白鞋,这通身黑白搭配让温郁香想到了五线谱上的音符。
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总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温郁香讨厌这种感觉。
她想了想,隔几米远问邻居“有什么事”似乎不礼貌,便小声道:“门没锁,进来吧。”
来者穿过了窄长的矩形花园。
夕阳余晖照亮他半张脸,深棕色的眼眸像琥珀。
温郁香回忆着午后碰面的印象,对他有点警惕。她在入户门背后探头,只留一条不宽的门缝。
对方站定,扫一眼她这奇怪的装扮,没什么意外的反应,转而环顾百花齐放的花园,语气自然得像是很熟络:“你们家的花园很热闹,到了三月能养活全城蜜蜂吧。”
温郁香:“……”
她应付不来任何打趣。她十七年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人跟她开过玩笑,连跟她说话的人都很少,她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她回想片刻,说了一句有点呆的话:“杉城有蜜蜂?”
当然没有。
这多雨之地连花都很少。
卷发少年瞧着她,点点头:“我想,多种点薄荷、迷迭香之类的东西或许就能避开蜜蜂了。”
温郁香不懂他是怎样做到一本正经讲鬼话的,那类花从来都是最招蜜蜂的。
她才发现对方嘴角藏着点戏笑。
顿时,她不高兴地板起脸:“你有什么事?”
“抱歉,我好像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利欧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后,“我是从隔壁过来的邻居,来向你们家借用一个东西。”他的中文很流利,但句式还是让人感觉有外国人的习惯在里面。
说话间,温郁香的小猫窜了出来,像个叛徒急于钻出门缝,一下就扑到陌生人脚边,不停用白毛蹭着人家的裤腿,发情期吧,对帅哥毫无抵抗力。
利欧蹲下来,伸手,抚摸着斜阳暖辉中毛绒绒的白毛。
温郁香又注意到了他那只手。
他回头问:“这可爱的小东西叫什么名字?”
温郁香眯紧眼。
瞧,几小时前才恶作剧绊倒过她,转眼又表现得如此友善。这让她对他善变的气场更加警惕。
她随口编了一个名字:“王铁柱。”
小猫猛回头瞪来一眼!
利欧松手,起身,往前走两步上了台阶,身高气场顿时压来。
两人仅隔一尺距离,光影线泾渭分明,一个站在门背后,一个站在阳光下。
他斜靠着门框,盯住她:“你不问我借什么东西?”
“我家没有你需要的东西吧。”
温郁香别开脸,希望这人赶快离开这里,她不想一直盯着他看,可是,偏偏那琥珀色的眼瞳就是散发着诡异的抓力。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精致的脸,她不想承认。这一定是因为她的社交圈太单调了,一定。
“放心,反正不是借一个友好的邻居。”利欧似乎被她冷淡的态度勾起了兴趣,打量着她,嘴角笑意把她搞得不舒服,让她冒出一股怒意。
这怒意来自温郁香性格里的抵触。她不习惯任何轻佻的对话,她喜欢刻板的、准确的,你问,我答,类似于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公式简单的社交对话。
“你到底有什么事?”她问。
对方站直,摘下棒球帽,随手理了理他那头鬈曲的浅棕色卷发:“我们家的鱼塘水泵坏了,我家人叫我过来向你们家借用浇花水管。”
“哦,这样啊。”
黄昏的天色越来越暗了。
阴影之内,少女站在门后,笑得恬淡温和又礼貌:“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