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
屈泽也生气了,并且表现得很明显。
他们在食堂吃饭,屈泽也本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涂亦因为忙着记录目标云团含水量的详细数据,去食堂的时间要稍微晚一些。
她打了饭菜,端着餐盘和一碟水果,四处挑选位置。
栾蔚大老远看见涂亦,伸出手大声招呼,“涂涂,这边!”
涂亦闻声,走了过去。
她刚走到餐桌边,屈泽也就端着餐盘,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
潘子尧惊讶,“才吃这么点就饱了?”
屈泽也没有回复,兀自转身,离开了食堂。
涂亦心里隐约有感觉,他似乎是在针对她。
***
涂亦吃过午饭后,回到工位,拿起水杯,去茶水间接水。
她接满一杯,转过身来,碰见屈泽也拿着水杯,正好走到茶水间门外。
他看见了她。
涂亦都已经准备打招呼了,抬起右手。
屈泽也却意料之外直接转身,连水也不接了,兀自离开了茶水间。
徒留涂亦在空荡的房间里,呆滞站着。
她暗自嘀咕。
不至于吧?
做得这么绝情?
***
涂亦下午外出了一趟,取一份实验报告样本。
她返回办公楼,准备坐电梯,碰上电梯门正在关闭中。
她小跑了几步,提高声音招呼电梯里面的人,“麻烦等一等。”
电梯里面的人却没有回应。
涂亦加速跑到了电梯外,透过门扉仅剩的一丝缝隙,发现里面的人正是屈泽也。
屈泽也面无表情,任由电梯关闭,把她关在门外。
电梯往上攀升了,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不停变换。
涂亦心里升起一团火,攥紧了拳头。
他是不是有病。
***
涂亦生气了,并且表现得很明显。
她下午去仿真模拟区待了很久,核对实验报告。
结束后回到办公区时,其他人几乎都已经走了。
唯独剩下屈泽也。
屈泽也提着一个纸袋,站在她的工位旁,似乎正在等待着涂亦。
涂亦原本打算回工位喝一杯水,再慢悠悠离开的。结果现在看来,这水不喝也罢。
她甚至没正眼看他一眼,直接转身,学他之前那样,兀自迈步准备离去。
屈泽也却追了上来。他试图捉住涂亦的胳膊,被涂亦甩开。他再一次捉住涂亦的胳膊,用了稍微大一些的力气。
“别看见我就走。”屈泽也弯腰,更靠近涂亦,“别不理我。”
涂亦冒出一团火,转身直视屈泽也,驳斥道,“是你先不理我的!”
屈泽也松了手,“抱歉。”
涂亦又要走开,屈泽也再一次捉住了涂亦的手腕。
“涂涂别走,拜托了。”
涂亦仰头反问,“你不是很拽吗?”
屈泽也垂下眼睑,“因为你说我们不合适……我没控制住。”
他难受整整两天了,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满脑子挥不去的这件事。
又气她,又恨不得把她抱紧。
整个人快被逼疯了。
涂亦呼吸急促,胸腔轻微上下起伏。她看不得屈泽也那双小狗一样的眼睛,她会心软。
她严肃道,“说对不起。”
屈泽也甚至稍微低头了一些,“对不起。别生我气好不好?”
涂亦眼眶变得红润。她情绪一激动,眼眶就会变红。
她转移注意力,看向了屈泽也手中的纸袋。
她问他,“这是什么?”
他回答,“黄油啤酒拿铁,你喜欢的口味。”
他拿出了咖啡,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她咬住吸管,品尝一口喜欢的味道,心里才稍舒服一点。她拿过了咖啡,转身迈着步子离开了。
她今天穿的是白色针织短袖和阔腿牛仔裤,彩虹糖就揣在牛仔裤的裤兜里,随着她走路的颠簸,清脆响不停。
她本来打算自己吃的,但一直没舍得打开。一直带在身上。
她摸出了彩虹糖,折返回来,将红色糖盒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没说一句话,兀自走开了。
他看着手中的红色糖盒,神情恍惚。
这个不起眼的爱好,他自己都不在意。
可她却一直记得。
***
屈泽也想过周末时候,约涂亦外出。可以吃饭,看电影,或者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类似约会。
他为此犹豫了很久,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可意料之外,在他还没付诸行动之前,对方先给他发来了邀请。
不过是场鸿门宴。
***
涂亦认为,该找一个机会,把关于屈泽也的所有疑惑问清楚。
杨斯羽也有同样的想法。
她们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在山花咖啡馆的二楼小露台上碰面。
小露台不算大,被打造为露营的风格,地面铺满了深色的鹅卵石。左边撑起一个米色单人小帐篷,当作装饰。右边摆放一张木桌,四只米色折叠椅。
涂亦和杨斯羽坐在一边,侯以然这个叛徒独自坐在另一边。
杨斯羽是整场谈话的主导者。她直奔主题,质问侯以然,“你和屈泽也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侯以然端起透明咖啡杯,咬住吸管,又连忙松开,“好冰!”
杨斯羽一把夺走侯以然的咖啡杯,甚至端去放到小帐篷旁边,隔侯以然有三米远。
她正色道,“别搞动作,老实交代。”
侯以然耷拉肩膀,解释道,“涂涂好久和泽也有联系的,我就好久和泽也有联系。”
“元旦?”涂亦惊讶,“从元旦到现在,你们一直没断过联系?”
涂亦形容得,似乎侯以然和屈泽也联系密切,如胶似漆。
侯以然纠正道,“男生之间的联系,不是随时随地发消息问候,而是想起来了就发一两条消息。所以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密切,但是也不容易断开。”
杨斯羽叉手,质问道,“也就是说,涂涂和屈泽也断开之后,你仍然在偷偷和屈泽也联系?”
侯以然反问,“偷偷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他其实还想问,他不能和屈泽也联系吗?但他能够想象出杨斯羽的否定的回答。
杨斯羽说道,“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所以你应该和屈泽也断绝关系。”
侯以然心想,有这么严重吗?但他看杨斯羽和涂亦一脸正色,所以能闭嘴的时候,他就识趣地闭嘴。
杨斯羽下定结论,“叛徒,你踩了红线。”
侯以然辩驳,“我不知道不能和他联系。”
他是真不知道这些朋友之间的潜规则,他没想那么多。
涂亦放下咖啡杯,询问侯以然,“你负责和北溟对接,所以你早就知道名单上有他,对不对?”
侯以然纠结着,最终点头,“嗯。”
涂亦追问,“是他让你帮忙保密的?”
侯以然又纠结着,还是点头,“嗯。”
杨斯羽不服气,“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侯以然解释,“我想帮他,因为他为了涂涂真的做了很大的牺牲……”
“不听!”杨斯羽打断了侯以然的话,“动不动就上升到为涂涂做牺牲的高度。我不管他做了什么,总之都不是涂涂主动要求的,是他自己要做的。涂涂什么也没做,就要莫名其妙背上这么大一个人情?”
杨斯羽碎碎念,“不公平,比惨还是涂涂惨。”
涂亦在那一刻,由衷地对杨斯羽产生了钦佩之情。
她心里常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只是存在于心里而已。然而杨斯羽几乎每一次,都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精准无误地描述出涂亦内心深处的感受。
她简直是她的天使。
杨斯羽保持着趾高气扬的姿态,对侯以然说道,“你转告屈泽也,他想做什么是他的自由,但是不能再让涂涂背锅了。”
侯以然推了眼镜,慢悠悠说道,“你们其实……可以直接和泽也对话的。”
侯以然说得没错。杨斯羽今天的计划,第一步是审问侯以然,第二步就是审问屈泽也本人。
侯以然看了眼手机时间,算起来,屈泽也应该也快到了。
他向她们提议,“我下楼接泽也。”
杨斯羽断然拒绝,“你老实待着!”
侯以然本已经双腿用力,弯曲着,快要站起来,被杨斯羽这么恐吓,又规规矩矩地重新坐下。
他又请求道,“斯羽,我可不可以喝口咖啡?”
被盘问这么久,他是一口咖啡没喝上。
杨斯羽这回松了口。她去到小帐篷一旁,端来侯以然的冰镇浓缩。
冰块已经化了大半。不过因为浓缩程度足够大,冰块化成水,也不怎么影响口感。
杨斯羽把咖啡递给侯以然,侯以然得偿所愿喝了两口。
随后,屈泽也到了。
黑色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外。
涂亦略显紧张,深呼吸。
屈泽也看见眼前的场景,有些惊讶。
他当初接到侯以然的消息,只说是来山花咖啡馆闲坐。
这条消息当然是杨斯羽强迫侯以然发送的。
屈泽也当时以为只有他和侯以然两个人,他没想到竟然还有涂亦和杨斯羽。
他大概猜到了会是什么场景。
他平静地走了过来,拉开折叠椅,坐在侯以然身旁。
涂亦不大敢看他,杨斯羽倒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向杨斯羽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服务员端来了另一杯冰镇浓缩,放在屈泽也的身前。
杨斯羽拿出了仅有的一点礼貌,“喏,请你喝。”
屈泽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鸿门咖啡。
杨斯羽清了清嗓,“屈泽也,今天大家都在场,我作为代表,问你几个问题。”
屈泽也靠着椅背,手肘搭在膝盖上。
他猜到了她们想要问他什么。肯定要问他为什么没去摩尔多瓦,为什么不在天枢而在北溟,为什么会参与到相控阵天气雷达实验室的项目中来。
他准备好了答案。
偏偏意料之外,杨斯羽一开口,就是一个爆炸性的问题。
“听说你有个前女友?”
屈泽也愣了良久,最后给出反应,“啊?”
涂亦默默侧头,捏着吸管,小口小口啜饮。
杨斯羽表述得更加坦白露骨,“据我们目前了解的情况,你在高三那年有一个初恋白月光,你们是同班同学,你们的恋爱曾经轰动全校,导致双方家长介入其中。正是因为家长的介入,你们不得不遗憾分开。高考之后,你去了国外,她留在国内,你们从此相隔两地,再未相见过。”
杨斯羽将屈泽也的故事一气呵成一口述出。她倾身,直视屈泽也的双眼,问道,“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她完全是一副女警官的气度风范。
屈泽也笑了一下,应道,“你说,我听。”
他倒要听听看,还能有多离谱。
杨斯羽胸有成竹,继续描述,“你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幸运的是,时隔多年,你终于得知了前女友的下落,知道她在青山。于是你为此远道而来,不惜倾尽一切努力,试图追回她。”
屈泽也回味着杨斯羽的话,应了一声,“嗯。”
涂亦心惊。
他竟然真的承认了。
这是她最不想要面对的结果。
她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情绪波动,那样很没尊严。她保持着低头啜咖啡的姿势,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表情。
杨斯羽怒气升腾,说话的音量不知不觉升高了。她责骂道,“屈泽也,既然你想追回前女友,为什么又来招惹涂涂?”
屈泽也没有立即开口。
沉默的窒息氛围笼罩了四周。
他们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偏偏杨斯羽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机器人的声音喧闹不止。
杨斯羽接了电话,是学校打来的电话,说是他们学院的学生出了事故。外校的学生来踢足球,和他们学院的学生起了冲突,群殴,伤势惨重,拨了110和120。她作为学院的辅导员,必须要到现场进行处理。
杨斯羽对电话那头连声应答,“我马上到,麻烦您先帮我处理着。”
杨斯羽挂了电话,一脸愧疚地看向涂亦。
涂亦催促道,“你快回去。需要我也去帮忙吗?”
杨斯羽挥手,“不用,这种事情,校外的人尽量不去现场。我自己去就行。”
杨斯羽点开软件打车,页面无情地给出了提示——前面还有136人在等待。
队列长得能直接从这里排下山了。
侯以然于是站了起来,“走,我送你。”
杨斯羽一心扑在学校上,拽着侯以然的胳膊,着急忙慌往楼下赶去。
咖啡桌旁,倒只剩下涂亦和屈泽也了。
涂亦这下是真的感到心慌了。
她之前是因为有杨斯羽和侯以然在场,才能大张旗鼓地质问屈泽也。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她要怎么面对他?
偏偏前一秒,他们才把犀利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气氛正到最尬尴的时候。
涂亦下意识想要逃离。
她默默拿起了包,身体往外挪,“我也撤了,再见。”
她只迈出了一步,屈泽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涂涂。”
涂亦机械地停下脚步。
屈泽也站了起来,走到涂亦身边,声音低沉。
“一起走。”
***
他们并排走在盘山小路上。
山林繁茂,柏油路蜿蜒向下,曲折通幽。道路两旁穿插着各色商铺,豆腐店、餐厅、咖啡馆、民宿、美术馆,琳琅满目,犹如一场世人打造的世外桃源。
屈泽也走在道路外侧,护着涂亦走在道路内侧。
他问道,“刚才杨斯羽问的事情,也是你想知道的?”
涂亦心想,问题都已经抛出来了,路走了一半,不如咬牙一口气弄完。
她于是点头,“嗯。”
但她又觉得这样显得冒犯,随即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想说也没事的,当我没问,抱歉。”
两辆摩托车相继飞驰而过,在小山林间留下飘渺的回声。
屈泽也说道,“离开泊舟之后,我一直在国外,根本没参加国内高考。”
涂亦顿了下,忽然明白了屈泽也的意思。起码实际上并没有高考后他出国的剧情,因为他一直就在国外。
屈泽也又说道,“高三那一年,我在北海道读男校。我的性取向正常,还能和谁谈恋爱?”
涂亦恍然大悟,应了一声,“soga。”
他没有在高三和一个女生谈恋爱,没有高考后出国。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以关于他的高三初恋传闻,完全是无中生有。
屈泽也继续低声说着。
“谣言里唯一正确的地方是,我确实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
“她叫涂亦。”
涂亦心跳漏一拍。
屈泽也沉静如常。
念念不忘,远道而来,不惜一切代价追回她。这些全都是他的真实写照。
所以在杨斯羽审问的时候,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最后给出了结论,“他们说的前女友,指的是你。”
涂亦愣住。
她听信故事这么久,为了故事中的白月光而沮丧难过,想方设法寻求一个安慰。
结果这个白月光,竟是她自己。
她有些疑惑,“我们……在一起过吗?”
她从来没有自诩过“他前女友”的身份。
他眼神黯淡,“我不知道。”
他们踏入了斑驳光影中,明暗交迭,带着清新梦幻的色彩。
屈泽也喃喃,“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听到的离谱的版本。”
涂亦当然不敢说,这都是从康皓那里流传出来的谣言。
她搪塞道,“都怪他们瞎说,不怪我。”
屈泽也有些不高兴,微蹙眉头。
“你宁愿相信离谱的谣言,也不愿意相信我。”
“你可真会气人。”
涂亦明白自己应该犯了错,无法避免了。她停下脚步,转过来正对着屈泽也,微微弯腰躬身,诚挚地道歉。
“对不起。”
屈泽也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一直黑猫躺在柏油路上,懒洋洋晒着阳光。它应该是睡着了,身体柔软,融化得像一摊水。
他们左右分隔,绕开黑猫,继续往前漫步。
屈泽也说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涂亦打算趁现在气氛到位,干脆把心里的另一个坎给抛出来。不然错过今天,以后不知何时才会有这么合适的机会。
她支支吾吾地说道,“上次我们在望京吃饭的时候……不好意思,我看见了你的消息,说什么Rachel在等你。”
她大胆询问,“Rachel是谁?”
她担心他即便国内没有女友,国外也会有女友。
毕竟他长了那么一张顶级的脸。
屈泽也反问,“你觉不觉得Rachel这个名字,很有年代感?”
涂亦这才认真打量Rachel这个名字。确实,一提起Rachel,她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是,90年代的纽约,咖啡馆,一个穿着婚纱的金发女孩。
屈泽也解释,“Rachel是我姑妈。”
涂亦恍惚,“喔——”
她总认为他身边的都是同龄人,忽略了他身边的也有可能是长辈。
真是愧疚。
她又一次道歉,“抱歉抱歉……”
他笑道,“有什么关系。”
他从没想过,她竟然会有这么多的疑虑,竟然会这么缺乏安全感。
他为了让她安心,决定把话说得更直白些,“涂涂,除你之外,我从没有过别的女人。”
他突如其来的直白把涂亦吓了一跳,吓得涂亦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呆了两秒,顺着他的话,反问了一句,“那你有过别的男人?”
屈泽也被逗笑了,敲了一下涂亦的脑袋。
山风吹拂,清新怡人。蓝色天空中交叉的几根电线上,两只小鸟惬意栖息。
他们顺着一条坡道,向下漫步。
路过白墙黑瓦,路过绿意松林,路过院外停放的柠檬黄色小巧电动车。
他们安静走着,脚步轻松。
今天的心情像天气一样晴朗。
***
涂亦解除了对屈泽也的疑虑,所以这段时间,她心情愉悦。
可惜这样的愉悦没能保持太久。
在一次午餐时间里,康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
“我有屈崽哥的新瓜,你们听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