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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焕总共住了四天院,冉苒就被迫当了四天的“儿媳妇”,当女朋友该享受的福利半点没捞着。
出院那天,两人一起去火车站送别梁父梁母。
在候车大厅里,趁冉苒去洗手间的空隙,杨承芳终于开始了评价:“焕儿啊,冉苒这丫头挺好的,人单纯,对你也挺好,不像现在有些女孩花花肠子又爱花钱,这一点妈特别满意。但是,妈还是发现了她的一些缺点。”
“什么缺点?”梁焕问。
“两个方面吧。第一,不懂事,幼稚。”
母亲的口气十分笃定,梁焕看了她一眼,有些吃惊,倒也没反驳。
“那天她跟你爸下棋,一点儿不手下留情不说,还教导起你爸来了。你爸毕竟是长辈,一点儿脸面不给留,就知道逞厉害,像什么话嘛。”
那天的事,梁焕同样很吃惊,不止是冉苒深藏不露的棋艺,更是她说的那番关于布局和父亲哪里下得不对的惊人言论。但这,他回头想想也能理解,冉苒就是太讲条理,搞自然科学的嘛,喜欢就事论事,并没有折损父亲的意思。
只是母亲显然无法理解,会从这个角度来看,也不奇怪。
只不过,无论梁焕怎么设想,他也不认为冉苒会事先想到母亲的那一层,恐怕只能跟她直说“你让让我爸,给他点面子”,她才会意识到吧。
“下棋嘛,胜负乃兵家常事,人姑娘就是聪明。”梁正渊当时一脸铁青,现在倒大度了。
“是不是什么大事,可就是通过细节,就能看出人来呀。”杨承芳压低声音,几分不悦,“第一次见未来公婆,这就叫不懂事。”
“妈,还没到那份儿上呢。”听到“公婆”两个字,梁焕直起鸡皮疙瘩,这手都还没牵稳,哪想过那么远。
母亲提的这个问题,他并不当回事,直接往下问:“还有一个方面呢?”
“还有一个方面,就是不能干。实话跟你说吧,第一天晚上妈就不高兴。”杨承芳把长发撩到后面,眉毛更拧巴了。
梁焕心头浮起一层阴云,想起了头一天见面后母亲和冉苒的同时沉默。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快。
杨承芳撇着嘴开始讲。
*
那天晚上,冉苒带梁父梁母去住宾馆。
医院大门外,高低各档的酒店宾馆有好几家,冉苒问:“叔叔阿姨,你们想住贵的还是便宜的?”
杨承芳说:“安全,干净就行,不用贵的。”
冉苒扫了一圈,带他们去了一家看着普通的。
那宾馆也不算差,但进屋后,却久久开不出热水。当时杨承芳和梁正渊都在摆弄行李,杨承芳便叫冉苒去跟前台反应一下,求解决。
过了一会儿,冉苒回来了,把前台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说热水来得慢,让多等等。”
杨承芳心想,就这?这你也好意思来回话?
她倒没说什么,想着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去打开水龙头一直放水。可足足放了十来分钟,水还是不热,她便第二次叫冉苒去告知前台。
这回,杨承芳本来可以一起去,但她特意不去,就看冉苒会怎么回话。
果不其然,冉苒又当了一次传话机:“说让再等等,可能还要十分钟。”
杨承芳就来气了,压着火说:“走,我跟你一块儿去问。”
前台只有一个女的,坐在那忙不停玩着手机,有客人来要东西,就腾出一只手递一下。
杨承芳想,这不明摆着被敷衍了吗,冉苒怎么连这都看不出,还老老实实传话,让我们干等?
“你去跟她说,热水出不来,给我们换个房间。”杨承芳对冉苒说。
“……哦……”冉苒应得很勉强,慢慢吞吞走过去,说得小心翼翼,“那个……打扰一下,我是刚才来问热水的那个……”
前台小姐瞟她一眼,继续点着手机,心不在焉:“不是说了得多等等吗?”
“……可是……”冉苒回头望了一眼站在后方一言不发的梁母,又硬着头皮转回去,“能不能麻烦你,给换个房间呀?”
前台小姐眼都不抬,想都没想就丢来一句:“换不了。”
冉苒愣住,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杨承芳看得一肚子火,对着冉苒叨叨了一句:“你是客户,你怕她做什么?”
然后几步上前,直接一巴掌拍在前台上,“有你这么服务的吗?你叫什么名字?把你们老板叫来!”
前台小姐脸一绿,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扔了手机赶忙在电脑前敲敲打打:“我帮您看看还有没有空房间啊。”
后来,他们不仅换了个有热水的房间,还得到了免费赠送的早餐。
当天晚上,杨承芳就对梁正渊说:“冉苒这丫头,傻。”
*
“焕儿啊,妈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事儿的。”杨承芳拉起梁焕的手,“可我想了好几天,越想越担心。现今这世道,欺善怕恶,你不强硬,别人就不拿你当根儿葱。冉苒呀,书是念得好,可都念傻了,一点儿不懂世道,以后还不知道多少磕磕碰碰。”
梁焕听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原来这几天表面看着和气,母亲心头却一直藏着别扭,难怪她那么想问清楚冉苒对将来的安排。
他转头看了一眼父亲梁正渊,梁正渊并不开口。
“这不是……宾馆的问题吗?”本能地,梁焕辩解,“哪家?可以投诉。”
“这就不必啦,妈知道是宾馆的问题。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真没热水,凑合两天也能过。可重点是,这已经很能看出来人了呀!”
“这两天我都在仔细观察冉苒,不止那一件事,好多小事都能看出来,这丫头就是个小孩子,不像过了20的人。你说她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的出身,家里怎么给惯成了这样?”
“两人组成家庭,是要一起担事儿的,不管男方女方都要撑半边天。”她拍拍肩膀,“一个人肩膀不抗事儿呀,一个家就断条腿,总不能什么都指望你来扛吧?”
“还有她学的那什么专业,以后不会天天不着家吧?”
母亲把冉苒当个实验对象观察了好几天,完了还交出来一份实验报告,说得有理有据,梁焕还真一下子回不上话来。
老实说,跟冉苒的面对面接触很有限,就算把这次算上,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十分匮乏,生活方面几乎为0。突然把话说开了走到一起,是因为突发阑尾炎,实属意外,他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些。
预料过长辈的视角肯定不一样,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天壤之别。在他的眼里看到的,冉苒身上闪闪发光的地方,在父母那里,一文不值。
梁焕相信,母亲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张。冉苒的确就是那样的,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头顶的星空,没有大地上的草木。
沉默着的梁正渊见儿子不回话了,倒帮了一句:“人毕竟年纪小,还是学生,以后磨炼磨炼就好了。”
“你也年纪小?你怎么就没磨炼出来,几十年了还受人欺负?”
梁正渊这一帮忙,倒成了引火烧身,被杨承芳数落个正着,“这东西就是天生的,性格决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不机灵,不硬气,就是混不开,就是吃不尽的亏!”
梁正渊闭上了嘴。
说着,杨承芳转向梁焕,义正词严:“焕儿,咱家的例子你可是从小看到大,可不能重蹈覆辙!”
“你要只是处处对象也就算了,真要结婚过日子,你得好好选。不懂事,不能干,当不了贤内助。”
梁焕脑门心咚地一声,像被一把锤子敲中。他没想过那么远,结婚这种事还远没到纳进计划的时候,但母亲这话听着异常刺耳!
他紧抿着唇,微微内凹的两鬓散发出一股浓浓的不快,压抑不发。
他很清楚母亲没什么错,哪个当妈的不替儿女考虑这些?
但同时,冉苒,也没什么错。
梁焕抬眼,正视杨承芳,温和的语调中藏着一股低压:
“妈,我是认真的。”
“……”
几个字,杨承芳接下来的话吞了回去。
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很有主见,学钢琴是他提出的,不学了也是他决定的,考什么大学报什么专业都是他自己说了算,连一家人住的那套房子都是他定的……
他要决定了,她这个当妈的,实则说不上话。
“嗯,你都这么大了,道理都懂,妈只是说说妈的看法,主意肯定你自己拿。”
杨承芳软了下去,但也不忘嘱咐,“你们才刚开始接触,多处一处,多了解了解,之后再做决定,这总没错吧。”
商量的口气,缓和多了,梁焕轻轻“嗯”了一声。
“噢对了,还有个事儿得告诉你……”
杨承芳突然想起什么,正要说,抬眼却见冉苒正朝这边走来。
她蓦地打住,只道:“回头电话说。”
*
将父母送进检票口后,梁焕退到人流之外,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他觉得很闷。
这几天在医院,他总能看到冉苒应付得很辛苦,但母亲从未刁难过她,都是好言相向,他还以为母亲会满意呢。
这落差,太突然。
“我们回去吧。”
棉花糖一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比单薄的丝绵还软,似乎一碰就破。
梁焕面朝着父母离去的方向,没有立即转身。
心中抑不住烦乱。
正式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相处,将从他出院开始,他是怀有期待的。然而这满富幻想的开始,刚启动,就蒙上了一层雾。
母亲不会勉强他,但让母亲失望这件事,他不喜欢,那种充满担忧的眼神看一眼就堵得慌,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须臾,梁焕深吸一口气,尽力调整好自己,确定面色如常后,才转回身去。
冉苒一直安静站在他身后,没有催促,终于看到他回头,嬉笑一声,歪着脑袋说:“你家又不远,这么舍不得呀?”
她误解了,当这是离愁。
她什么也不知道。
梁焕松了一口气,也好,她要知道了,这个开始怕会没法开始。
他没开口,上前半步走近她,手一伸,将她的手牵了起来。
他抓得有些紧,微颤的指骨传递出一股隐隐的不安,冉苒不由得缩了下肩。
他拉着她往外走,一言不发。出了火车站,又进了地铁站,立在站台上,沉默等车。
“我们这是回学校吗?”见梁焕一脸紧绷,冉苒怯怯地问。
“去小吃街。”他低下头来,扑克脸上终于化开来一点笑意。
“啊?你还没拆线呢,还是先别乱吃东西吧。”她小眉头皱巴起来,“我们去喝点粥吧。”
梁焕浅浅的微笑中多了一丝戏谑:“这就开始管我了?”
“……啊?没、没有……”
“我实验室的同学说聚餐,庆祝我出院,都说好了。赵星这个大嘴巴,他们都知道你了,特地叫我带上。”
“啊——?”冉苒张大嘴,顿时紧张,“刚……刚见完你爸妈,又要……”
这脑回路,梁焕一听就想笑,要换做从前,他肯定已经笑出声来了。
但这回,他没笑。
他愣了一下,然后认认真真地对冉苒说:“冉苒,这些不是家长了,你不需要再应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