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那是梁焕出院的半个月之后。
那一阵子，他恢复了找工作和毕业论文两头忙的节奏，一直没有工夫再约冉苒，连去医院拆线，都是一个人去的，挑了个参加笔试后的空档就去了。
那天下午，实验室全体开了个大会，之后他又同张教授单独讨论了许久的论文。结束后，在回实验室的走廊里，意外地看到了冉苒。
冉苒似乎刚从洗手间出来，两人相距着半条走廊。
梁焕看到她的一刻惊了一下，脚步停住。
她怎么会来这里？她没说要来啊。
冉苒也看到了梁焕，远远对他笑，抬起胳膊招手。
梁焕朝她走了两步，正要开口说话，身后却传来张教授的声音：“梁焕，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他不得不停下来应对，余光中发现冉苒迅速收起了跟他打招呼的姿势，整个人含羞草似的缩回到了洗手间里。
“哦，张老师，我还在找。”他答得心不在焉，转回去的同时，又瞟了一眼已空荡荡的走廊。
张教授挪到梁焕跟前，隔着一副学术眼镜直直盯着他：“你是不是找工作太心急，上火了，身体才出问题的？”
梁焕：“……”
“你呀，心态不好。”张教授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他。
这走廊虽然看着没人，可拢音效果十足好，这张教授也不知道把声音压低一点，冉苒肯定全听见了。
梁焕觉得耳背发烫，不答话。
“既然你已经决心要就业，我也不多说别的。”张教授继续着，“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不管选择哪条路，都不能只看眼前，而没有远大的理想。选择工作，一定要有长远的规划，尤其是第一份工作，千万不要光看短期内的薪水，一定要把目光放在它能带给你多少成长上。”
“梁焕，你一定要充分认识到自己的能力，要为更遥远的将来，铺陈更大的可能性，明白吗？”
这一番语重心长听得梁焕如芒刺背，他的注意力全在走廊远处传来的声声回响里。
“我明白，谢谢张老师。”他赶忙回答，态度诚恳。
张教授很满意，拍拍他的肩，便走到电梯口，搭电梯下去了。
看着张教授搭乘的电梯跳去了别的楼层，梁焕松了口气，这才穿过走廊来到女厕所门口，朝里喊了声：“出来。”
冉苒慢悠悠地出来，站在洗手间门口，傻傻冲他笑。
梁焕背靠在后边的墙上，全身上下透着几分脱力感，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
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害羞还是不害羞，明明答得这么直白，脸却红了，还咬着嘴唇，“我还以为，你们这楼混不进来呢。”
梁焕轻哼一声：“这么多人，楼管哪认得全？”
“可我们那里就很严啊，每次进出都要检查学生证，不是地球科学院的学生都不让进的。”
她看起来并不在意刚才的事，于是梁焕干脆当做无事发生，接过这个话题来：“你们这么严？”
“唔……可能因为里面有国家重点实验室，有什么机密吧。”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声音小了下去，“其实……我要去的，也是个国家重点实验室。”
梁焕面色不动，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你导师都是中科院院士级别了。
拐个弯，又忽然想到，这丫头刻意这样说，也不像在炫耀，是不是希望得到两句夸奖？
但他偏不说，只伸手把她拉近了些，问：“你来怎么都不先跟我说？我不在怎么办？”
冉苒就低头笑，不言语，被他拉着的手腕乖乖地被他拉着，撇着胳膊有些别扭，却不动。
“我带你去我实验室。”
他转身要迈步，却被冉苒拉住：“诶……我刚才是不是被你导师看见了？”
梁焕眉心皱了皱，转眸瞅她一眼。
怎么又绕回来了？他有几分不耐烦：“不知道，可能吧。”
“那……”她噘起嘴，小心翼翼，“你会不会被说啊？”
梁焕的音调就更别扭了：“他说我什么，你不都听见了么？”
“我……”冉苒小声咕哝，“那也是说吗？”
对从小到大就没挨过老师训的梁焕来说，那就是被说了。
他不说话，不想继续这话题，冉苒却意犹未尽：“我觉得，你导师说得挺好呀，你是不是真的太心急了？”
梁焕：“……”
一脸冷冰冰，这怕不是生气了？冉苒马上解释起来：“啊，我……我没说你不好，我是怕你太辛苦了，你刚做完手术呢。”
梁焕意识到自己脸僵了，有意放松了些，把语调揉得软乎：“他没看见你，你不用管他，就当也没看见他就行。”
“哦。”冉苒手背到背后，在后腰上擦了擦，“那，除了你导师，我来这里找你，会不会对你影响不好呀？”
看她皱着小眉头，一脸忧虑的样子，梁焕故意问得一本正经：“你们北华，有不准学生谈恋爱的规矩吗？”
“没有啊。”冉苒答得很干脆，毫不怀疑。
梁焕便再问：“那你觉得，电通比北华落后很多吗？”
冉苒正想再答“没有啊”，猛地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别过脸去，继而又暗自笑了笑。
*
梁焕带冉苒来到实验室门前，开门先进去，正要回头迎她进来，屋内就传来了赵星的阴阳怪气：“编程大拿，你妹子来了。”
梁焕正愣神，赵星看到了跟进来的冉苒，倒自己打了个嘴巴：“哟，你们已经遇上了。”
梁焕莫名其妙看向冉苒，冉苒笑了：“啊，忘了跟你说，其实我已经在你们实验室呆了一会儿了。”
“……”都呆了一会儿了，还在怀疑该不该来，什么逻辑……
“梁焕你终于回来了。”这回是吴孟娇，她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半截身子，“你怎么让人家在厕所里等你啊？要不是我看见了把她请进屋来……”
“不是不是！”吴孟娇话还没说完，冉苒就急忙解释，“是我自己去厕所等的，不是他叫我去的。”
“……”
三人都没答出话来，然后赵星发出一连串“咯咯咯”的母鸡下蛋声，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冉苒被赵星的反应弄糊涂了，没理他，绕过他的座位，直径走到吴孟娇旁边。吴孟娇的座位旁还放着一把椅子，没人坐，里面就有一个牛仔书包。梁焕认识，那是冉苒的。
“谢谢你带我进来，也谢谢你的咖啡。”冉苒对吴孟娇说，说完又伸手去拿桌上的咖啡杯，“我去洗杯子。”
吴孟娇却抢先一步把杯子拿走：“不用，回头我一块儿洗。”
“这多不好意思啊。”
“屁大点事儿。”吴孟娇指指旁边的椅子，“你把这椅子放回去就行。”
“哦，好。”冉苒便把书包背上，把空椅子推回了原位。
梁焕也跟到了吴孟娇的座位旁，见没什么事了，转身便要把冉苒往自己的座位上领。
他向后转身时，目光和吴孟娇碰巧接洽了一秒。他忽然想起，是不是该跟她表示一下接待冉苒的谢意，回送个笑容也好。
可惜这念头来得太迟，他意识到时，人都已经转过去了，也不乐意再回头专程补上，便干脆作了罢，以一贯的高冷范儿姿态走开了。
梁焕的座位上只有一把椅子，他站着，背靠在桌子边，让冉苒坐。
冉苒坐下后，兴奋地左看看右看看，又盯着那超大号的电脑屏幕看个不停。
她双掌往胸前一合，赞叹道：“真大，果然是学计算机的！”
“大一点编程方便。”梁焕轻笑。
冉苒又参观起他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专业课的教科书，还有大量的编程类书籍，各种语言，包罗万象。
“哇，你们要学这么多种语言呀！”她感叹。
“不用都会，学几种基本的，其他的需要用时照猫画虎。”
冉苒托着下巴：“听起来，好像很容易？”
“容易个鬼！”旁边的赵星忍不住吐槽，“大拿，你这种程序脑子可不是人人都长的好吧！”
冉苒疑惑地眨眨眼：“什么意思？”
“他说他没长脑子。”正经八百地，梁焕解释道，摆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淡然脸。
赵星惊得头顶盖上的铁丝网都凌乱了，张开口咿咿呀呀了半天也出不来招。
远处的吴孟娇听见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冉苒不明就里，没跟着笑，一本挨一本把那排编程类的书点了一遍。点完后，她问：“哪个语言才是基本呀？我要是学的话，该从哪个学起？”
“你学这个做什么？”梁焕问。
“我导师说，以后做研究会有需要计算的地方，学一点编程会用得上呢。”
“这样啊。如果只是数据计算，学个Matlab之类的就差不多了。真要编程，还得从C语言学起。”
“嗯，那就学C语言。”冉苒笑盈盈地看过来，“你教我。”
梁焕正要回答，赵星却不适时宜插话进来：“冉苒你别让这家伙教你，他编程的时候就不是个正常人，越教你越糊涂。你要编什么全让他给你弄好得了，他分分钟就给你弄出来了。”
这话乍一听好像是在夸赞，可梁焕怎么听都觉得赵星这是在报复，他就是来拆台的。
梁焕正打算怼回去，却发现冉苒已经从他的书架上把那本《C语言入门》拿了下来。
“呀！这是你用过的课本吗？”她刚翻几页就惊呆了。
“对，怎么了？”
冉苒张大口，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又把书接连往后翻了许多页，瞪大眼睛抬起头来：“这也太新了吧，完全就是一本新书呀！你确定你真的用过？”
整整一本书，不仅封面还保持着光滑的色泽，里面的每一张纸都平整如初，没有一处书写勾画，没有一点褶皱污迹，冉苒怎么都不敢相信，它真被人用过。
“真用过，大一的重点课。”梁焕答得理所当然。
“你不做笔记？”
“敲电脑里，我不喜欢把书弄脏。”
冉苒就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赵星又来劲了：“冉苒，你可得小心，这家伙就一变态，他所有的书都这样，都不知道他怎么考及格的。洁癖、奇葩、完美主义，这些词儿你听说过吧？都是他！”
这赵星报复起来还没完没了了，梁焕一个白眼赐过去：“把你的书拿来瞧瞧，看狗啃的有没有艺术感。”
“……”
赵星一个趔趄，眼镜都从鼻梁上滑了下来，赶忙扶了扶，转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冉苒翻看了几页《C语言入门》，撇着嘴摇头道：“唔……编程好像很难。”
“没有你们搞科研难，你才看了两分钟而已。”梁焕说。
“……好像不一样。”她振振有词，“科学和技术，是两个相逆的思维过程。”
“怎么个相逆？”
“比如，我研究自然科学，就好像是把一座本来搭建好的积木拆开来，看看每一块是什么。但你们编程的就刚好相反，是要用已知的积木来搭建出新的东西。是不是正相反？”
这说法倒有点意思，梁焕思索片刻，点了个头：“嗯，有道理。”
“我觉得……我好像擅长拆开，不擅长搭建。”冉苒一手扶着脸，歪着脑袋看梁焕，“所以觉得编程挺难的。”
梁焕笑了一声，一只手掌拍到她脑门上：“别信赵星的，我能把你教会。”
“那我要是真学不会呢？”她调皮地朝他吐了半截舌头。
梁焕顿时一愣，好似有一股电流从身体里通过，伸出去的胳膊都僵了，视线定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喉结滚了好几下。
他的声音变得特别软：“那我帮你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