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树荫挡住了稀薄的灯光，小小的人影把自己藏在一团黑洞里，要不是有预期，就算从这里路过，也根本瞧不见那犄角旮旯里居然还有个人。
梁焕不知如何表达这一刻的心情，终于找到她了，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可突突起跳的太阳穴却根本停不下来。
已经过两点了，大半夜的不回宿舍，谁也不联系，这丫头可是个会折腾的。
他心头一顿气焰，但一想到那石头冷冰冰的还膈屁股，那个瘦瘦小小的身躯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跟个苦行曾一样，就又对她生不起气来。
唉，五味杂陈……
光线暗淡，只能勉强照出冉苒的轮廓，照不到她埋着的脸，亦不知她此刻的心情发展到哪一步了，委屈，伤心，不甘，还是悔恨？
梁焕走到了路灯的光亮里，站到大提琴窗户的正下方，背靠着文化楼的墙，抱着手臂，耷拉着眼皮睨着她。
路灯就立在他旁边，他的影子短短的。
四周一片静谧，但冉苒因为挂着耳机，连梁焕走过去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不过他站的位置就落在她的视框范围之内，只要她一抬头，就能发现他。
悄无声息地等了约10分钟，黑暗里的一小团终于有了动静，梁焕看到，那个小小的学生头正慢慢从大石头上站起来。
抬起头，淡薄的灯光终于投了一束在她脸上，照出了那张小脸上满溢的惊讶，还有可怜兮兮。
耳机从她耳蜗里脱出，连着线掉到地上，吧嗒几声响。
空无一人的校园一角，一高一矮两个瘦子相对而立，大眼瞪小眼。
随身听还在播放，落在地上的耳机传出十分微弱的钢琴声，像深夜里哑声的蛐蛐。冉苒呆若木鸡了好一阵才终于注意到，摸索着手里的随身听，“咔嚓”一声，摁下了停止键。
世界顿时安静如空洞。
片刻后，梁焕朝前走了两步，站近了些，对着冉苒傻呆呆的样子摆出一张扑克脸：“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冉苒没说话，就那样看着他，怯怯地。
“知道现在什么时间吗？不声不响玩消失，想干什么？”
冉苒嘴角颤动，眼镜耷拉着，都快滑到鼻头了也不扶一下。
她情绪低低的，挨了责备好像也没感到委屈，也不生气，目光瞥到一边，盯着地上不知什么东西，很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
顺明白她的逻辑的一刻，梁焕一张脸拉得比马还长。
敢情这丫头是怀着告别的心情跑来这里的？这是要在同一个地方有始有终？
听说自己被劈腿了，不确认真相，不来讨个说法，不找人抱怨，不挽救，一丁点儿过度和纠结都没有，就已经开启告别仪式了？
梁焕吞了下口水都差点被呛住，张了好几下口都没能吐出字来。
顺着她这逻辑，自己此时此刻该说的话莫不是：冉苒，我没劈腿，你别放弃我。
……
这与众不同的脑回路，适应了这么久还是跟不上啊。
他气极反笑，双手插到裤兜里，歪着脑袋盯住她，半天磨出一句话来：“诶，我问你，你跟吴孟娇很熟吗？”
她眨着眼，居然一板一眼地回答：“也……也不是很熟，就是……认识……”
我还知道你们认识呢。
“她什么时候跟你要的联系方式？”
“上次去找你，她请我喝咖啡的时候。”
“她主动加你的？”
她点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懂吗？”
她撅着嘴，不大懂。
梁焕懒得解释，干脆换个问法：“那我呢？你跟我熟吗？”
“啊？”这个问题把冉苒问懵了。
“啊什么？我问你，你跟吴孟娇更熟，还是跟我更熟？”
什么嘛，这个问题也太简单了，冉苒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梁焕。
“不是吧，这你都分不清啊？”他快绷不住。
“没有啊……”她否认，“当然是跟你更熟啊……”
“哦，你还知道呢，那为什么吴孟娇说啥啥就成真的了？”
“啊？”
“诶，我说你怎么不来问问我，听听我怎么说啊？你不会信吴孟娇都不信我吧？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不会看吗？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傻啊？”
冉苒终于有些懂了，眼睛睁得更大，惊讶地问：“你是说，她骗我的呀？你没有喜欢郭学姐？”
“……”
梁焕真想揪她耳朵：我喜欢谁你心头没数啊？
冉苒咬咬唇，低低咕哝道：“那……那个照片……”
“GIT你听说过吧？”
话头转得突然，冉苒一愣。
“鼎鼎大名的互联网公司，G、I、T，听说过吗？”
冉苒回过神来，点点头。
“我一直想去GIT，但那公司超难进，本来报了他们的实习，可那天……”
话说半截，梁焕突然打住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来，擦了下鼻头。算了，那件事还是别让她知道了，本来就没怪她，告诉她反倒像在怪她似的。
“那天？”冉苒疑惑。
“总之，因为一些原因，我错过了GIT的实习，要再想进去就非常非常难了！郭雪正好在GIT工作，她手里有内推名额，我想让她帮我内推，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没错，我今天是跟她去了咖啡厅，但目的很单纯，就聊了聊内推的事，也就一杯咖啡的时间，这叫什么狗屁约会？”
一通叙述行云流水，梁焕说完直直盯着她，堂堂正正。
冉苒望着他，睁大的月牙眼里，乌黑的瞳仁反射着点点亮光。
她的表情呆住了，在望着他的短短时间里，惊讶中渐渐浮起恍然。
“吴孟娇那人很有心眼儿，她就是不爽我，又拿我没办法，看你好欺负就跑你这儿来乱嚼舌根，这种人别搭理。”
说着，梁焕从兜里掏出冉苒的手机，三下五除二把吴孟娇的号码给删了，又道，“回去之后把她Q拉黑，知道吗？”
冉苒还没反应过来，呆呆看他操作没吱声。
“明白了吗？”他又问。
冉苒没回答，低下头，自言自语起来：“……原来是骗我的呀……”
她似在思索，慢慢将落到地上的耳机线一圈一圈往随身听上卷。
黑锅应该撇清了吧，梁焕想，但他太阳穴凸着的青筋怎么都摁不下去：该解释的解释了，该讨说法的还得讨说法。
“诶，我问你，我要真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找我了？”
冉苒卷完耳机线，两手紧紧握着，仍旧埋着头，不说话。
她已经搞清楚真假了，却看起来并没有云开见月明的轻松。
“就这样你也OK？我跟别人好了你也OK？”
要是情绪能书写出来，此刻梁焕脑门上一定写着四个大字：不、可、思、议！
“我……”她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要是真的……我找你又能怎么样……”
这话一下把梁焕点爆，音调骤然拔高：“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朝三暮四的渣呗？没品，也不重要，跑了就跑了是吗？你自顾自跑到这儿来烧完三炷香，自己心头理顺了，以后就没我这个人了是吗？”
梁焕发怒时，整张脸如棱角锋利的冰川，碰一下都能割破手，冉苒没见过，只抬眼瞄了一下就浑身一哆嗦。
“没……不是……”
她急着想要解释，又被他浑身散发的威压压得不知如何表达，只好又埋下头去避开他锋利的目光，一圈头发垂下来把整张脸都盖住了。
事情明明都说清楚了，她该委屈伤心的都化为乌有，她却还是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对不起……”
声音绵绵低低的，“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就觉得，你跟郭学姐好像……好像……”
她捏着随身听的手指越抠越紧，紧得指节发白，手腕轻微颤抖。
“好像挺搭的，比我搭……”
细微的绵绵声化入夜色，像一缕摸不着的透明轻烟，只留下空气被波动后那一丝几不可察的震颤。
“我不知道……我脑子里一团乱，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到这里来的，等人都走光了，剩我一个，听着你弹的琴，才能开始慢慢地想……”
“郭学姐很好的吧，我们年级也有一个校花，都不是我们系的，但我们系每个男生都喜欢她。你会喜欢郭学姐也正常的吧，要是只是以前没有机会，那现在……”
“我……我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
她没说下去了，话就卡在这里。
她一直低着头，梁焕就一直盯着她脑袋顶上转了一圈的发根，盯得眼睛都花了。
他听到了她字里行间尽力隐藏的颤抖，听懂了那些颤抖里隐藏的声音。
她听说他喜欢郭雪，她自卑了。
她听说他有机会了，她自弃了。
她一点没有信心，更不要做他的绊脚石。
今夜无风，出奇的静默。
冉苒站在树枝的阴影里，要不是明处的梁焕注视着她站的位置，那里仿佛，没有她这个人……
她不知道，她该把自己放在哪里……
梁焕太阳穴暴跳的青筋终于平息了下去，那股劲力转移了，从颅骨往下传，现在，他觉得胸口揪了起来。
他这才认识到，冉苒看着简单，实则心思很深，一丁点儿流言蜚语就会想很多，还“有图有真相”，她的思维已经发散到了大气层之外。
他敢说自己对她不错，但她还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她更看轻自己，绝不和人争抢，他若真看上别人，她真会一退到底……
被父母双双抛弃的阴影，早在她的自信心上打了一个大洞，随着时间越长越大，已难以弥补。
“……”
梁焕长长吐出一口气，朝前两步靠近冉苒，几乎贴到她的身体。
冉苒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一把钳住了胳膊。
这傻丫头是真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啊。她那么努力，那么优秀，自己却看不见。
梁焕拿走冉苒手里的随身听，重把耳机线放开，挂了一只到她耳朵上：“往前调，从头放。”
冉苒诧然抬头，目光撞进他幽深的双眼。
他把另一只挂到自己耳朵里。
“这不是我编的第一个曲子，但却是第一个为别人编的。”
他把她的手指放到按键上，让她操作。她每天都在操作，早已形成肌肉记忆，无意识地便一下把进度调好。
“咔嚓。”
耳蜗里的钢琴声打破夜的宁静。
琴曲初起，清脆缓流的钢琴声引人跌入虚幻，那个次元，是心灵的世界。
“你不是说，我弹琴能和你共振吗？”
他低沉的嗓音跟随琴声而起，一并融入那个次元，“你的画刚刚好也能和我共振。”
“你说，这世上还能找到频率一样的人吗？”
冉苒被他牢牢桎梏在身前，起初身体紧绷，此刻，缩起的双肩渐渐放平了下去。
“在你那里，共振，很重要吗？”她问他。
“对，很重要。”
“是最重要的吗？”
“对，是最重要的。”
“比其他的都重要？”
“其他的什么？”
“其他的……所有……”
琴声逐渐迭起，催化着这个世界加速变幻，两颗心亦跟着越跳越快。
“对，比其他的所有，什么漂亮、性感、贤惠……都重要！”
他认真的脸上展开来一丝笑意，光线掠过一缕在他轻轻咧开的唇角上，像一抹化开的初雪。
“我不贪图那些，我就贪图和你这点默契。”
“这样满意了不？”
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但很快，一声鼻吸传入耳中。
他向后退了半步，把冉苒朝外拉，让她的脸落在更明亮的光线里。
果然，她眼眶红了。
琴曲直转而上，密集的音符激烈飞扬。
冉苒没有再低下头去，她仰脸对着梁焕，用一双兔子眼直直看他。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把她的视线糊花，她也不去擦。
然后，她吃惊的脸上划过一道水痕。
“梁焕……”
她鼻音浓浓。
“嗯。”
她抓着他的衣襟：“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人……”
琴声终结时，梁焕一把把冉苒揽进怀里，掌着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脸死死贴在胸口，很紧很紧，快把她的眼镜压变了形，仿佛非得这样，才解得了胸中的痒。
他心跳得重，一声一声，冉苒都能听见，盖过了她的抽泣。
梁焕下巴搭在她脑袋上，深深吸气，度过这一阵心颤。
他用气声在她头顶轻声说：“你是要搞科研的，你说话得严谨。”
怀中的冉苒破涕为笑，闷在他胸口嘟哝：
“嗯，我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