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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儿。”
杨承芳指向那步台阶的墙角,“你知道,这个楼道的灯是声控的,有时候不太灵,得踏好几步才亮。那天晚上,我从这儿下楼,那灯一时没亮,我右手拿着东西,就往左手边靠,心想扶着墙走稳当些。谁知,就在这墙角边儿,掉着一块墙皮,黑灯瞎火的,也没看见,一脚就踩上去了。那墙皮可厚了,还一踩就滑,就那么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这胳膊肘就拄地了!”
杜清一边唏嘘,一边朝台阶边上的墙瞧了瞧。
就在那正上方,大概一米多高的位置,有块剥落的墙皮。这块墙被传单广告贴得花花绿绿,但原本是白色的,掉落一块后,就露出了深灰色的水泥墙体。墙皮上,围成一个圆圈的断面朝外翻着,活像个秀珍的火山口。这秀珍的火山口,就在离原来孙家门框边半尺远的位置。
“就是从那儿掉下来的?”杜清问。
“是啊,那块墙皮我还留着呢,上面有我踩过的鞋印儿,形状跟这窟窿的一角儿,对得上。”
说着,杨承芳冲屋子里喊道,“老梁,快把那块墙皮拿来——”
屋里的梁正渊应了一声,拿着一个塑料袋就出来了。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白色墙皮给杜清看。
杜清嫌脏,没拿手接,伸出脖子瞅了两眼,又对比了一下墙上的窟窿,没说话。
“当时就是发麻,以为是伤到筋了,结果晚上越来越疼。”杨承芳接着说,“去医院一照片,医生说是那什么……”
她想不起来,看向梁正渊,梁正渊答:“小桡骨塌陷骨折。”
“对对,就这个,医生说要做手术,打个钢钉,把塌陷的骨头顶起来,才能好。便宜的钢钉,骨头好了以后还得再做手术取出来,好一点的,只要以后感觉不到,就不用取,就用了好一点的。单子都还有呢。”
“嗨哟,这可真是。”杜清撇着嘴,瞧了一眼老孙家那扇门。
梁焕这才发觉,那扇门跟从前不一样了。就在几个月前他春节回家时,还是原来的老门,现在却换了扇新的。
“那会儿不是为了搬那檀木桌儿嘛。”
杜清一不笑,两边嘴角就垮了下去,生生一张苦瓜脸,“谁知怎么搞的,以前明明就那样搬进去的,这要搬出来了,就硬是不行,我跟阳阳折腾了一天都不行。我舍不得那檀木桌儿,侄儿用用也就算了,送给外人?……啧。实在没办法才拆的那门框,谁想到拆个门框还能把墙给弄坏了,害你受这么大罪。”
听到这里,梁焕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杜清是来“认领”这个祸事的,难怪她今天这么客气,一直好言相向。
“你们也不是有意的,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就为这么个事儿把你喊来,我倒觉得自己不像话呢。”杨承芳拍了一把杜清的胳膊,满脸都是歉意。
“……阿姨……”
这时,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响了起来,一直在一边不吭声的冉苒,突然说话了。
“我觉得……好像不是这样……”
几人都看向冉苒。
冉苒走到门边墙上的窟窿处,从破边上掰下来一小点碎片:“这墙是老式的白石灰刷的,这种石灰虽然很环保,但有个弱点,就是受不了潮。一受潮,就容易变形,会脱落,就像这样。”
她指着那个小小的火山口,“这个脱落的形状,一看就是受潮导致的,不是拆门框导致的。”
杨承芳登时一愣,吞吞吐吐道:“怎么不是……你看门这边……那一大片,不都是吗……”
门框靠里的这边,也有一片脱落的墙皮,比那一处面积大多了,贴着门框直直的一竖溜儿。
“嗯,我看见了。”冉苒说,“那边的应该是拆门框导致的,破损的边比较直,也没有发霉,看得出来是被外力剥掉的。但这边的不是,断面的状态不同,又跟门框是隔开的,看不出受力关系。”
杨承芳哑了声,脸色骤变。
梁正渊也发话了,他说:“不对,要不是因为拆门框,怎么就他们门旁边的墙坏了,我们这边就好好的?”
“是因为走廊的窗户都开在右边。你们看,每层楼都在右边,右边通风比左边好,所以右边的墙受潮的速度要慢些。”
梁正渊张开的口也僵住了。
杜清则不支声,双臂交叉着横到腰前,背靠到楼梯扶手上,斜着眼扫了一下冉苒,又在梁正渊和杨承芳二人身上轮流瞄起来。
梁焕看出不对,目光一横,压着音调对冉苒说:“冉苒,这不是你的专业,一知半解的,别胡说。”
冉苒却十分不解,皱起眉头来:“不会错的。我虽然不是学建筑或者土木的,但也懂些材料,这种受力分析,风化程度分析什么的,是一样的。”
“哈哈哈——”杜清突然就一阵大笑,夸张得整张脸都变了形,“哎呀,焕儿这对象可是专家呀,我说哪儿不对劲嘛,这下真是茅塞顿开!”
“承芳姐,你说的多少来着?手术费加住院费,一万三?嗨,又不是什么大数目,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来诓我呢?”
杨承芳的双腿已经不知不觉退回了自家门口,一张脸煞白,低着头,抬不起脸来。
梁正渊也默默把摆出来的墙皮塞回口袋里。
冉苒听到这话,也一下子愣了,心头“扑通”一声,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可她想不通,这位热情有加的杜阿姨怎么瞬间就变脸了?刚才还是位和蔼可亲的长辈,现在却一下子变成了漫画里的巫婆。
“她不是什么专家,就懂点皮毛,瞎逞能呢。”
梁焕挪了几步,走到杜清跟前,保持着脸上的笑意,“杜阿姨,您认识我爸妈这么多年了,您肯定知道,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这个东西咱都不懂,那门边破那么大一块,谁看着不都那样想吗?”
“这样吧,咱去找个懂装修的来问问,让真正的专家来看看。该怎样就怎样,要真是我们搞错了,我来给您赔不是。您就当好心来看望了我妈一回呗。”
杜清抬着下巴,不快的神色收敛了些:“行,焕儿都这么说了,怎么不行。装修师傅遍地都是,好找。”
正巧,这时有人从楼上下来,梁焕认得,是住在五楼的冯伯伯。
冯伯伯从厂里退休两年了,还在这老楼里住着。他一下来,看到楼道里站着五个人,惊讶道:“这么热闹?”
梁父梁母都没说话,梁焕替他们跟冯伯伯打了声招呼。
“难怪这么香,宝贝儿子回来啦。”
冯伯伯应了一声,便笑盈盈地对向杜清,“这不是小杜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杜清眼角朝一边斜飞着,涂黑了的睫毛都跟着翘起来:“还不是承芳姐嘛,墙上掉了块皮,踩着摔了一跤,硬说是我们孙家前一阵儿拆门框给害的,可不得来瞧瞧。”
“哦,小杨摔了呀。”冯伯伯这才注意到杨承芳打着石膏的手臂,“摔得不轻啊,哪儿的墙皮?”
“那儿。”杜清往那窟窿一指。
“呵,二楼也掉了啊。”冯伯伯摇摇头,“这墙是该修修了,到处掉,这样下去,还得出事儿。”
杜清眼珠子一转:“冯大哥,听你这意思,别处也掉?”
“可不?你们没去过上面儿,上面儿比这掉得还多。”
“真的?”杜清一口喷笑。
“三楼没掉,五楼和四楼都掉了,都这位置,跟这差不多。”
杜清眼角的鱼尾纹都叠到了一起:“冯大哥忙不?带我去看看。要真像你说的,这可就真怪不到我头上了。”
“不忙,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杜清跟着冯伯伯爬了几步楼梯,又转回头来:“你们也去看一下吧,眼见为实嘛,省得我传达不清。承芳姐不方便,那就梁大哥一块儿来呗。”
梁正渊身上还套着围裙,他把手里的墙皮放下,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迟疑着脚步要往前挪。
梁焕一把拉住父亲,对杜清说:“杜阿姨,我跟您去。”
“行,焕儿去也行。”
梁焕踏上楼梯时,看了一眼缩在墙角边上的冉苒。
她一直没再说话了,惶惶然地听着,手都在发抖,不知所措。
冉苒也看向了梁焕,两人的目光对接了一刻。
梁焕面无表情,松弛着的长条眼,生着冷意。
然后他转过头去,跟着杜清上楼了。
和冯伯伯说的一样,楼上相应的地方,有类似的脱落,形状和二楼那处一致。是受潮,不是外力所致,显而易见。
“要不要再找个装修师傅来看看呀?”杜清故意问。
“不用了,杜阿姨,是我们弄错了,我给您道歉。”梁焕礼貌笑着。
三人便一同下楼。
一边下,杜清一边跟冯伯伯搭话,一口抱怨的强调。她还故意高扬着嗓门儿,好让二楼的人也听见:“嗨哟,我钱都带来了,一分不少,谁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嘛!冯大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嘛!”
“按理说,就算真是拆门框害的,我们也不该是全责,承芳姐自己不小心的份儿也得占点儿吧。我这人就是心眼儿太实,看承芳姐不容易,心里头过意不去,才说都赔的。结果,结果还是这样……”
梁焕没说话,这杜清真是得理不饶人。
冯伯伯也不好回应什么,倒是把话题扯开了:“小杜啊,回去带我跟建诚问声好啊,上次的事儿帮大忙了,还没好好谢他呢。这说要请他喝酒都说多久了,建诚一直没时间啊?你跟他说,我一直等着呢,一定要赏我这个脸啊!”
“诶,冯大哥,我一定带到!”
冯伯伯不蹚二楼这两家人的浑水,直径下楼走了,杜清则多留了一会儿。
“承芳姐,既然事情都弄清楚了,那我也当不了这个冤大头了。不过呢,你要真有难处,反正我钱也带来了,你支个声儿,我也不是小气鬼嘛。”
她的语气又变得诚恳起来,当起了慈善家。
杨承芳缩在自家门框里,脸上赔着笑,却不敢直视她:“小杜,对不起啊,我……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是……不懂……错怪你了。你……你别跟我们计较……”
她的嗓音在颤抖,还微微能听见牙齿磕到一起的声音。
“那你这是……要还是不要?”杜清晃了晃手里的钱包。
“不要不要……”杨承芳快说不出话了,喉咙都在发哽,“你别……别怪我就好……”
“我怪你作甚?我呀,是担心你。早就跟你说了,这破地儿不能再住下去了,瞧瞧都把你弄成什么样儿了!”
杨承芳吃力地笑着,眼圈却忍不住红了,头埋得更低,怕被看见。她本比杜清高半个头,这下却矮出了好大一截。
杜清得意够了,也觉得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要走:“那你好好养着吧。”
梁焕却一把拎起杜清送来的东西,几步追上正下楼的她:“杜阿姨,是我们的错,您的东西我们不能收。”
杜清回过头来:“没事儿,我就是来探望你妈的,补品,她用得着。”
梁焕笑着:“您这是被我们坑来的,富丽之家挺远,专程跑过来一趟,油费都不少吧?我们都没给您报销呢,怎么好意思再收东西。”
杜清觉得这话好笑,可又一下没理清,噗笑出一声,却笑得不通透:“这孩子,说什么呢?”
梁焕却只管笑:“那您是要油费,还是要东西?”
“……”杜清噎住。
“要是太重,我帮您拿到车上去吧。”
杜清的脸终于拉下来,盯了梁焕一会儿,伸手接过东西,不吭声,回头便往下走。
但她走了两步后,又回过头来,歪着嘴对梁焕一笑:
“焕儿,你这对象找得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