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清晨的苍山仿佛刚被鸟鸣唤醒，满眼的翠绿新鲜得像是刚从画中滴落的颜料。天气晴朗，却凉风徐徐，惹得昨夜的露水在摇晃的草叶上羞羞答答地滚动。
这样的天气，不热，不雨，真是为了登山量身定做。
感通寺坐落在苍山脚下，是攀登苍山的南路路口。时间太早，寺庙还没开门迎客，两人便直接绕到后面，来到了登山山口。
“决定了？从这儿上了，中途可就没法后悔了。”
冉苒站在登山台阶前问梁焕。
她又戴上了那顶漏顶鸭舌帽，背包的腰带也紧紧地束在胯上，七分长的牛仔裤露出纤细的脚踝，脚上运动鞋的鞋带系得紧紧的，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这里的台阶是鹅卵石地砖铺出来的，看着很规整，很好走。台阶从这头开始起步，弯弯绕绕盘山而上，远远地消失在山涧处的一片树丛底下。
“我还以为是野路呢。”梁焕松了口气，“这样的路好爬，走吧。”
“好。”冉苒便背过身去，迈开脚，踏上了盘山台阶。
台阶并不均匀，时宽时窄，但冉苒走得很稳健，一步一步似乎踏着某种节奏。四周可闻隐约的鸟鸣，树木的枝叶也随风“沙沙”地晃动，合着她的脚步声，相得益彰。
登山步道就在这丛丛树枝的掩护下悄悄向上伸展而去。
南方的阔叶林，树的枝丫伸得开，叶片长得大，奇形怪状龇牙舞爪。梁焕见得少，有些新奇，在路口站着多看了一小会儿，没有紧跟上冉苒。
他看着冉苒向上爬了一段台阶，整个人都没入密林，高大的树木一衬托，她本就瘦小的身材就显得更加微不足道。
只是，看过她用画笔描绘自然，想象过她同画中风景融为一体，却没有真的看到过，她走入这片天地的样子。
果真，很和谐，仿佛她从来就该属于这里。
“怎么不走？”
密林里传来一声疑问，梁焕这才回过神来。
冉苒正侧着身子回头看他，帽檐挡住了清晨的柔光，一张脸黑乎乎的，都看不见表情。
“就走。”梁焕应了一声，快速追上她。
待他跟近后，冉苒便继续往上爬，梁焕则保持在她身后两三步远。
距离一近，每次一抬头，就都只能看到她的后脚跟，和背上那个撑得鼓鼓的背包，她的上身和整个脑袋都被背包挡住了。
“你把昨天买的干粮全带上了？”梁焕在后面问。
“嗯，两人份。”她头也不回。
“……”梁焕自己也带了一点，但没带太多，包挺空。他想着野外嘛，将就一点，能补充能量就行，不用吃到饱。
冉苒自己饭量又不大，不会是把他当饭桶了吧？
他在心头悄悄吐了句槽，问：“你包里有几瓶水？”
“三瓶。”
“你东西多，我帮你背水吧。”
他显得很绅士，主动出手相助的话说得像模像样。
但冉苒连脚步都没停一下，想都不想就丢回来一个词：“不用。”
梁焕早就认识到，自己从前是小看这丫头了，但到底小看了多少，却是真的亲身体验过，才大彻大悟。
冉苒背着那么大一包东西，不歇脚连爬了半个小时，不喊累不说，连一声气喘都听不见。而梁焕起初紧跟着她，坚持了二十分钟后，抬腿频率明显下降，渐渐同她拉大了距离。这会儿，路一转弯，竟都看不见人了。
她的脚步，他还真跟不上。
“冉苒——等一下——”双腿不听使唤地停了下来，他不得不大喊了一声。
前方的冉苒没有回应，但脚步声停了。
梁焕喘了两口气，铆足了劲再向上爬了几步，转过那道弯去，看到了台阶上方站着等他的冉苒。
他一时抬不起腿了，一手撑到旁边的大石头上，胸口起伏着喘气，浅笑一声道：“歇会儿吧。”
冉苒干干脆脆地应了声“好”，人却没动，还那样站着，帽檐遮盖的一张脸，还那样干摆着。
梁焕挪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取下背包拿出水来喝。
他灌了一大口后，见冉苒一动不动，便问：“你不坐会儿？”
“我不累。”她答。
她的确看着一点都不累，连吐出来的气息都平稳如初。
“你爬过很多山吗？”他问。
“也没有很多吧。1000米高度差以上的话，两只手还是能数过来的。”
“在日本爬的？”
“不全是，一半一半吧。”
梁焕算了下，爬到半山腰的玉带云游路预计需要3小时，高度差500米，如果是1000米以上，算上体力消耗速度减缓，多半需要8小时。现在才不过半小时，还是这种铺好了石砖的规整台阶，他就已经体会到难度了，1000米以上的山，他忽地有点不敢想象要怎么爬上去了。
原来差距这么大，他的惊讶又多了一分，但继而又觉得理所当然，人家从小就在大山里长大的嘛。
认识到了差距，梁焕反倒淡然了，不再装相。于是他脸上挂着笑，要求得毫不遮掩：“我爬不了你那么快，一会儿能不能慢点？”
冉苒思索了下，抬头向上望了望，指向上方的某处说：“那边有一片没有树遮着，能看见吗？”
梁焕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大约再往上爬十来分钟的地方，有一段路裸露着，不在树荫底下。
“看见了，怎么了？”
“那里可能能俯瞰景色，我去那里等你吧，你休息好了再上来。”
梁焕语塞了下，又仰头喝了口水，对她点了个头：“行啊。”
几年后再见，模样没变，性子是真变了不少。那双躲在眼镜片底下常常不知所措的眼睛，如今再无遮挡，却透着一股子稳稳的淡定。
只是，那股淡定总有些冷冰冰，遥远，又浑浊。
梁焕歇了五分钟，耷拉着的双腿比刚才轻松了些，便重新起步。
冉苒就在她说的那段路上等着，他到时，她正蹲在路边，手上拿着一块小石子，在泥地上轻锤着。
梁焕一到，她就扔了石子，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粘着的尘土，转身继续带路往上走。
梁焕回望了一眼山下，这里的确因为没有遮挡，能远远眺望到远方。山脚下四四方方的大理古城尽收眼底，还有那片横铺开来的，湛蓝色的洱海。
大理很美，站在苍山上看更美，只是这处还不够高，再爬高些，视野会更开阔。
梁焕体会到了一丝登山的乐趣，满意地回过身去，跟着冉苒的脚步往上而去。
五一假期游客很多，但来徒步登山的却凤毛麟角，两人一直爬到玉带云游路，也只遇到一组登山友。倒是等他们爬上来后，索道已经开始运营，坐上来到景点散步的游客还真有不少。
玉带云游路是位于苍山半山腰处的水平徒步大道，联通着南中北三处索道和山道。按照冉苒的计划，他们从南边爬上来后，就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在最北边的山道下山。
终于爬上玉带路时，已经艳阳高照。梁焕满身是汗，双腿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旁边正好有一处休息用的小亭子，他就一屁股坐上去，肩往柱子上一靠，半天都起不来。
冉苒也坐了过去，拽着帽檐将帽子摘下来，对着脖子扇了扇风。她的脖颈上也沾着汗珠，耳鬓的头发结成几缕粘贴着腮帮子。她没太在意，扇了两下凉快些后，就把背包卸下来放到膝盖上，拉开一个小口，伸进去一只胳膊掏东西。
背包太满，似乎东西不太好拿，但她却不把拉锁拉开些，就那么慢悠悠地掏。
好一会儿，她才掏出来一盒巧克力豆，递到梁焕跟前。
梁焕接了，她又问：“要水吗？”
“不用，我还有。”
冉苒“嗯”了一声，又伸胳膊进去掏，这回掏出来一盒饼干，吃起来。
她左手手掌托着饼干盒，两根闲置的手指夹吊着帽子，手臂还环抱着那个鼓鼓的背包。
“上来这一路你都没吃东西？”梁焕好奇，她的包怎么一点没见瘪，自己包里的东西都已经吃掉小一半了。
“……嗯……”她嘴里嚼着饼干，有些心不在焉，答得含含糊糊。
梁焕没多说什么，干脆几口吃完巧克力豆，又伸出手去：“再给我点什么吃了吧，哪个比较重？”
“都不重，你想吃什么？”
她摘下帽子后，被压出一圈紧箍咒的发型有几分好笑，梁焕眼角微眯，元气还没恢复过来，就又开始尝试绅士模式：“那你还是给我一瓶水吧。”
没有金刚钻非要揽这瓷器活，冉苒笑了一下：“我真不累，爬惯了的。我吃完这盒饼干就先往北走了，你多歇会儿，我在前面等你。”
“……”
梁焕足足愣了三秒，伸出去的手空落落地缩了回来。
这一路爬上来，冉苒似乎都不跟他在一处休息。为了看风景可以理解，可接下来都是平路，这么刻意，又是何必？
他眉眼不动，一张脸绷着：“你平路也比我走得快？”
“啊？”她没理解这问话的用意。
“爬山是没你有经验，走路可就谁都会了。”他神色中透出几分不屑，“至少，腿比你长。”
冉苒的笑容还就那样波澜不惊，咧开的嘴角里，露着那半颗小虎牙。她默不作声地笑了一会儿，低头又衔了一块饼干在嘴里。
梁焕没注意到，那已经是盒子里的最后一块了，她一边嚼着，一边将空盒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帽子往头上一扣，顺带就把背包重新甩回了背上。
“你要休息够了，那就走。”她已经半侧过身去，只留眼角的一点余光给他，毫不拖泥带水。
“……”梁焕心头惊着，腿却还瘫痪着，这坐下来还不到五分钟啊……
他两束眉心都缩到一起，身体却实在不想动。
冉苒将那点余光收回去，平淡地吩咐：“下一个休息点，我在那里等你十五分钟。”
“要是十五分钟我追不上你呢？”前后不过一分钟，这位绅士的自我认知评估结果就正负反转了。
冉苒轻轻一挥手：“那就再下一个休息点，再加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