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这根本不是旅游,而是体能测试吧。
独自一人走在宽敞的玉带云游路上,梁焕在心头埋怨。
他的确很少参加户外活动,爬山涉水之类不大擅长,但也没觉得自己不行过。这跟冉苒出趟门,还真是受到了意外的打击。
玉带云游路上,其实处处都是风景,巍峨的山石,清澈的山涧溪流,奇异的植株,可看的东西很多,还有许多路牌写着介绍。
但梁焕心头却十足郁闷,风景没好好欣赏,倒不由得幻想起来:要是四年前陪她一起来,两人会是怎么个游法?把他抛在后面不理不睬,完全不像那丫头会干出来的事。那时的她,就算觉得他慢,也一定不会表现出来,一定会迁就他的速度,跟他一起慢慢走。
梁焕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就叹了口气。
再次追上冉苒时,真的是下下个休息点了。梁焕本觉得自己走得慢,多半还要再往前才能追上她,不料就在那个有下山岔路口的休息点,他远远地看到,冉苒正站在那里和别的登山人交谈。
那处休息点正好在一个U字型大弯的另一头,梁焕到达大弯的这一头,便刚好同她遥遥相望。
那里也是一处小亭子,凸起在山脊的棱角处,很是显眼。
冉苒把背包随意放在地上,人站在亭子外侧,她面前竟站着一匹马,浑身深棕色,尾巴一甩一甩地左右动着,看着精神抖擞。
那马的背上骑着个人,看起来是个中年大叔,头戴一顶草帽,穿着有些土里土气,说起话来还手舞足蹈。
冉苒就站在马头处,仰头冲他笑着,手掌还在马脸上自然地抚摸。
是当地的村民?梁焕纳闷,冉苒怎么跟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聊了起来?
怀着疑问,梁焕沿着这个巨大的U字型朝那边走去,足足走了一刻钟才抵达。
他到时,骑马人已经下马了,和冉苒一起坐在亭子里。
“不止不止,苍山这一带的变质岩考察史,已经有一百年之久啦!”
梁焕走进亭子时,听到骑马人爽朗的声音,他说话听上去并没有云南口音。
从梁焕走过去的方向,骑马人是背坐着的,冉苒同他坐在亭子边上的90度对角,半朝着梁焕的方向。
她余光注意到梁焕,抬头看了他一眼。
冉苒只微微一笑,并没同梁焕打招呼,注意力似乎还放在同骑马人的交谈上。
梁焕便也没有特地和她搭话,默默坐到亭子另一边休息,骑马人都没察觉出他俩是一道的。
“苍山可是世界级的地质公园,是研究变质岩的宝地,有各种各样的变质岩。”
骑马人摘下草帽,一边扇风一边说,“一百年前就有外国专家来考察过,把这里的变质岩称为‘苍山杂岩’,还把形成年代推测在了最久远的太古代。”
“这么久远啊。”冉苒说,“现在的资料通常都说是20多亿年前的元古代。”
“那都是后话啦。”
骑马人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麻袋,打开来,从里面掏出一块掌心大小的石头,“看,这一带的片麻岩,早年被外国专家定年代,用的就是这种。”
他将那石头递给冉苒,还外加了一只放大镜一起。
冉苒接过来,透过放大镜低头观察手中的岩石。
路人梁焕正啃着能量棒,瞄了眼那石头。
灰土土的颜色,除了看起来好像分出了几层,看不出什么特别。
“以前看到过一篇解放后中国专家编的文献,直接把这一带命名为‘太古代苍山结晶片岩带’,原来是这么来的。”冉苒一边观察岩石一边说。
“哈哈哈——”
骑马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小姑娘,你懂挺多啊。”
冉苒抬了下头,冲他一笑。
骑马人:“解放后早年的考察众说纷纭,普遍给拉近到古生代去了,有归为寒武纪的,还有归为奥陶纪的。近些年放射性同位素的测定更准确了,才又回到了前寒武系,最后把说法定在了元古代。”
“不过这只是个笼统的说法,还是得划分片区,不同片区不一样的。就光苍山这一带,东侧和西侧就不同,要是去到洱海东面,连二叠纪的砂岩就能找出来。”
“考察工作至今仍在进行,片区的划分也还在逐步细化,未来长着呢。”
“那是当然。”冉苒笑着说,“这一片由海底抬升为陆地,还经历过冰川,这么复杂的地质结构,值得研究的课题一定还有很多。”
“哈哈哈哈——”
骑马人又笑,“这就是我们这群人存在的意义啦——”
冉苒观察完,把岩石和放大镜一同送回去:“谢谢您。”
“诶——”骑马人却只接放大镜,不接岩石,挥挥手道,“送给你啦小姑娘。”
“这怎么行,你们辛苦采集的。”
“同一处挖的有好多块,分你一块不碍事。”
说着,他又从麻袋里拿出了另一块看着更光洁的石头,直接丢到冉苒手里,“这块花岗岩也送你,拿着。”
“诶?”
“你不是说你不上峰顶么,那个片麻岩山腰也能采到,但这种花岗岩是山顶的混合花岗岩石柱那里采的,你可搞不到。我们有多的,拿着吧。”
盛情难却,冉苒感激道:“那大哥我就不客气啦,谢谢您。”
大哥?
梁焕嘴里嚼着,心头悄悄琢磨:以这人看上去的年纪,要是以前的冉苒,肯定张口叫叔叔。
冉苒又把背包拉开一个小口,伸进去一只手,把岩石小心地装了进去。
聊得差不多,骑马人草帽一扣,一个跨腿骑上马背:“走啰小姑娘,有缘再会——”
他潇洒一挥手,缰绳一拽,棕马随之一个转身,便沿玉带云游路往和他们相反的南面而去。
一人一马踏入山林,踩着马蹄声的节奏,那人哼着小曲,悠然自得的身影,仿佛他已同这片大山融为一体。
冉苒走出亭子,在路口挥手和他道别。
梁焕已经啃完了能量棒,又喝了半瓶水,感觉体力稍有恢复。
他见那人走远了,便问冉苒:“这人是搞地质考察的?”
“嗯,勘探队的,这两年都在大理丽江这一带的山脉考察,很资深。”
冉苒背对亭子站着,说着话,却没回头。
“怎么聊上的?”
“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他从那个路口上来,我发现他拿着地质锤,还在观察岩壁,就问了几句。他对这片山很熟悉,发现我也懂点,就多说了些。”
梁焕点了个头,又问:“好几年前学的,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呢?”
这个问题,冉苒没有回答。
梁焕发现她一直背对着自己,好奇地走出亭子,才发现,她正仰头遥望着一处高远的山脊。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在更高的山巅处,有一座裸露着山石的山峰。那山石是银白色的,同周围的翠绿形成鲜明对比。
他回想起刚才那人提到过的一个词:“是那什么……混合花岗岩石柱?”
冉苒转头正要回答,远方却飘来一声吆喝:“小姑娘,看看就行了,千万别一个人去!那一带没好路,去申请个考察证,让人带着去,啊!”
马走得快,骑马人已经到达U形的另一边,正冲这边招手。
冉苒手做喇叭状大声回:“知道了——!”
原本软绵绵的嗓音,在巨大的两侧山壁之间形成了一团黏糊糊的回声,飘来荡去。
两分钟后,骑马人彻底消失在视野。
梁焕将背靠到柱子上,耷拉着半条腿斜站着,而冉苒还在遥望那片山脊,模样挺专注。
“看你跟那个人聊得很开心啊。”梁焕半笑着说。
冉苒没回应。
“你还是很喜欢地质学。”
话音平稳低沉,不是疑问,不是感叹,是得出了一个结论。
冉苒半侧过头来,轻轻笑了下。
山上风大,她在休息处摘了帽子,短发便被吹得乱飞,好几缕被吹到额前,从眼睛和鼻梁滑过,将她的笑容切割成许多碎片。
梁焕恍惚了一下,有一瞬间的诧然,他竟觉得,她这个笑有种说不出的怪。
回过神,冉苒已经回身走进亭子,背上了背包,戴好了帽子。
“休息好了吗?好了的话就走吧。”
“不行我就还去前面等你。”
梁焕也回了亭子,捞起背包:“走吧。”
*
半山腰的玉带云游路上,两人继续向北。
冉苒步频快,走在前面,梁焕跟在后。
“你要是一个人来,真的会计划今天这条路线吗?”
走了一阵,梁焕问。
“怎么了?”前面的冉苒头也不回。
“你会爬到山顶的吧。”他说。
“也不一定。”
“以前夏珊他们来的时候去了山顶的吧?我记得你还说他们在山顶露营。”
“嗯,他们去了。”
“那你想去吗?”
冉苒半回头,投来的目光充满诧异。
“你要是想去,我就陪你爬上去。”
他的双腿已经软得发麻,说出这句话却不费吹灰之力。嘴巴总是比腿更喜欢牛皮。
“一个人不好去的地方,有我搭把手是不是就好去了?”
一颗陪同之心坚如磐石,奈何对方连步子都没停,不痛不痒道:“山顶海拔挺高的,你不适应的话会有高原反应,缺氧的。”
梁焕:“……”
敢情你们学地质的体质特殊?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买个氧气瓶就行了吧,来都来了,不上去看看不会遗憾?”
“要是那年的话,我肯定去山顶,现在就算了。而且就算去了,游客能走的道都是规定好的,也去不了我想去的地方,就像那个考察队员说的,得先去申请。”
那这样确实就没办法了,梁焕突然觉得两条腿轻松了不少。
跟在冉苒后面闷声走了一会儿,他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冉苒的背包怎么看起来和来时一样鼓?
他的干粮已经消耗掉大部分,水也就剩两瓶,背包早没了早上上山前的气势,现在已经嚣张地当单肩包背了。
冉苒的……怎么回事?
“你一路上都没吃东西吗?”他问。
“什么?”
“看你包里东西不见少。”
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冉苒的回答:“是没吃多少,今天不太有胃口。”
“那你匀我点重量吧,我这边已经很轻了。”已不知是今天第多少次尝试伸出援手。
可她仍是拒绝:“不用,这不算什么,以前上山顶露营,背帐篷比这重多了。”
帐篷……
《重升》里的画面一下就浮现到眼前。
“北岳需要爬多少高度差?”他问。
“……啊?”突然问这个,她有些诧异。
“你说的日本第二高峰啊,你不是背着帐篷上山顶了么?”
冉苒回忆了下,给出了个数字:“1700米。”
“……”
梁焕有两分钟没说出话来。
“爬了多长时间?”两分钟后才问。
“11个小时。”
就这500米,就背了半包干粮,他已经觉得腿要爬断了……
此刻起,梁焕切入静音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