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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三角钢琴旁多了一个高挑身影。
那身影俯身同琴师沟通了几句,琴师歪头朝他们座位处瞧了一眼,见他的同伴是个女孩,心照不宣地笑笑,让到了一旁。
没有一句开场白,梁焕坐下后,十指往琴键上一摆,激烈的旋律就破空而出。
这位不速之客的风格同琴师截然不同,指尖力道营生出的是刀刃般锋利又霸道的旋律,一上来就打破了酒吧闲适的氛围,将缓缓流淌的平和一刀砍断!
所有的客人都被吸引来了注意力,纷纷放下手中的餐具和酒杯,屏气凝神听这突兀的音乐。
琴曲描绘着《重升》里隐藏在帐篷底下那声嘶力竭的呐喊,旋律走势上来就激烈,还营造出恐怖氛围,每一个音符都饱含沉重和力量,震荡人心,仿佛要把人们带去一片水深火热的地狱!
但当听者们的心脏被这紧张的氛围激得怦怦直跳时,琴曲却又开始转向舒缓和哀婉,如激战之后的死寂。那是帐篷飞走后,山坡上徒留的一地狼藉。凄凉,无色。
最后,从那个当初戛然而止的地方起,新的音符开始注入,将旋律接续下去。这些音符不来自画,而来自弹者的自行勾勒。
从琴曲舒缓到极致的那个点起,几个固定排列的音节开始循环出现,强几拍,弱几拍,再强几拍,再弱几拍……很像呼吸,一呼,一吸,循环往复。
这组固定的音节组在一个稳定的节奏里重复几遍后,开始逐渐加速,越来越快,跟上节奏的听者会在这时不自觉地跟着加快呼吸。而当节奏快到一定地步无法再跟上时,呼吸会开始变得困难,窒息感和恐惧感顿生
——那是死亡的征兆!
弹琴者的手指在琴键上进行着一种魔幻舞蹈,快到已看不清动作,像无数张重影的叠加。
琴师站在一旁面露惊叹,而坐在餐桌旁的各位听众看不到弹琴者的手,只能看到他随旋律起伏的肩背,和那张被冷暗灯光照得森冷的脸。
他的眉间是凝着的,唇角是紧绷的,面部轮空是生硬的。当音节组快到无以复加,听众陷入短暂的窒息时,他就成了一个扼住人咽喉的杀手,一个来自地狱的审判官!
音节极度快速的同时,音量却在减弱,像一个垂死的人努力呼吸,肺里却进不了一丝空气,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
然后,琴曲终止在了一个极轻的音符上,那是音节组前一半的强拍,它被弹响后,后半的弱拍再也没有跟着响起。
最后一口呼吸,吸进去,没再呼出来……
一切重归宁静。
双手离开琴键时,酒吧里静默一片。
梁焕长长缓了一口气,抬眼,目光落在冉苒身上。
冉苒的位置正对着琴,但她靠椅背坐着,不在光照的明处,脸上的神色讳莫难辨。
缓了几秒钟后,酒吧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吆喝了一声“弹得好棒!”,马上便掌声四起雷动一片。琴师也忍不住称赞:“小伙子很有水平。”
梁焕没去听这些,他只看着冉苒,他发现,全场,只有她一人没鼓掌。
他起身,向琴师道了声谢,在全场注目之下回到座位。
椅子吱嘎一声,冉苒听到后抬起眼来,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自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梁焕的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他在她身上寻找反馈,捕风捉影,细致入微。
当年听完《穿越》,她激动到落泪,当场要他录下来,后来的很长时间,那曲子成了她的陪伴,一天都离不了。
他渴望再次在她身上找到那种共振。
《重升》不同于《穿越》,《穿越》向上,《重升》向下,《穿越》可能治愈,而《重升》,只能至郁。
他看到了她脸上遮掩不住的疲惫,她对他微笑,笑容却是暗淡的。
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吧,他想,从前的事吗?和他有关吗?
他不确定,但他觉得欣慰,至少,听他弹《重升》,她没有无动于衷。
她心里有地方被拨动了,她听得懂。
梁焕没有开口,也没动餐具,保持着安静。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画出《重升》的,即便仅仅是把记忆带回作画的那一段,她也一定需要时间来平复吧。
他耐心地等。
“小哥哥,你弹得太好听了!”忽然,桌边传来一个女声。
梁焕侧头,见是两个女生,穿着打扮挺精致,一看就是结伴来旅游的。
两女生满眼都是崇拜,其中一个说:“我们太感动了,想送你一杯酒可以吗?你已经有红酒了,来杯法国起泡酒吧。”
另一个附和:“嗯呢,这家的起泡酒可好喝了。”
梁焕的思绪还未完全从刚才的沉浸中拔|出,有些愣,本能地想道声谢,但只是谢好意,酒却是想拒掉的。他不胜酒力,混着喝怕会喝高。
但正要开口拒绝时,他又迟疑了:冉苒会不会愿意喝呢?
他特意看向冉苒,用询问的神情。
这个动作却让两女生误会了,马上转过去向冉苒澄清:“小姐姐别多心哈,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我俩也是学钢琴的,但水平差太多,是真被小哥哥的琴技震撼到了!”
“……”这却叫梁焕一下从无解释。
但冉苒回答了,她的神色不知何时已恢复如常,笑得自然,口气友好而轻松:
“你们随意,我不是他女朋友。”
*
离开酒吧时,梁焕有点晕。他灌完一杯红酒后,又灌了一整杯起泡酒,没那两个女生吹的那么好喝,但他下巴一扬,一口就闷了。
冉苒叫他悠着点,说醉了没办法把他拖回去,他就只是笑,不言,却不听。
梁焕喝酒一向有分寸,冲动灌完一大杯后他知道不妙,又喝了一大碗汤来稀释,倒没真醉,只是走路稍微有点飘,时不时要扶一下墙。
时间还不是太晚,这里还是一片灯红酒绿,他眼睛有点花,刺眼的霓虹灯闪得他很不舒服,刚走到巷子主干道上,就靠墙停了步,低头揉起眼睛来。
“不是烈酒,今晚好好睡,明早应该就好了。”冉苒说。
梁焕揉了会儿眼睛,感觉舒服些了,但他没把手拿开,反是摊开手掌,掌根压在鼻梁上,修长的手指树根一样盘旋在前额,拇指伸到太阳穴处轻轻揉按。
“很晕?”冉苒问。
梁焕没有回答,但片刻后,歌声嬉笑声敲打声混成一片的嘈杂中,他沉沉的嗓音飘了出来:
“你在日本经历了什么?”
“……诶?”冉苒一愣。
“你为什么变了这么多?”
他仍用手掌捂着上半张脸,盖着眼睛,嗓音特别沙哑,像磨在一块砂纸上。
“《重升》是怎么画出来的?冉苒,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冉苒站在梁焕跟前,人流从她背后来来去去,偶尔撞她一下,她身板小站不稳,只好挪到一边,也贴着墙,站到了他身侧。
“人都会变的,时间在往前走。”她说。
“可我没变。”他立刻说。
可她却笑了:“你也变了啊。”
梁焕半侧过脸,目光从掌根下溢出,他手掌遮挡下的脸有几分苍白。
“哪里变了?”他问。
“心态比以前好了。”
“……”
她是笑着说的,大方地咧着唇角,露着虎牙和酒窝。
梁焕的手慢慢放开,垂了下去,他眼睛揉过,有些发红,目光因那层红平添上一分凝重。
“脾气也变好了。”冉苒又说。
梁焕张口,但喉咙有些堵,一下没说出话来,喉结一上一下滚动。
他惊讶,她把他看得透透的……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以前的脾气?”他声音更哑了。
“没有啊。”
“怎么没有,我对你发过那么大火。”
她迟疑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来,撇了下嘴:“那不是我的错吗?”
“是我的错!”
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一点点情绪就容易上头,他有些激动,“我话说太重了!我的错……”
音量忽然拔高,旁边有人看过来。
“回民宿吧。”冉苒劝说道。
他不动,依然直盯着她,微红的眼圈掩没在五颜六色的彩光里。
“冉苒,如果我当时没冲你发火,如果我脾气好一点,会不会……”
他几乎要哽咽,只能发出一种混着酒味的气声。
“……会不会不一样?”
往事已不可追,可往事永远留在那里。
它停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你,无论你走了多远,一回头,总能对上它的眼睛。
他深深注视着她,等着她回答。
如果当初我……
那么现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