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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苒开始在余富贵的五谷杂粮店里帮忙。
这里卖东西更简单直白,明码标价,称好斤两付钱走人,哑巴都可以看店。
余富贵在店门口外给冉苒摆了一套小桌椅:“爸爸腿脚不方便,赶场的时候人多事多,就怕偷儿来抓把米薅把谷子,追都追不到。你就坐在这点儿盯到,偷儿来了你就喊。”
余富贵是这里的老商家,左邻右舍关系都不错,小偷小摸其实不太敢来,冉苒坐在那里基本一天到晚都没事,就自己写作业。
余富贵这人看着脾气好,但冉苒觉得,他散发着一种自内向外的威严感,绝不是面相看上去的那么好相与。毕竟,妈妈从前天天跟爸爸吵,却从来不和余富贵顶嘴。
这种直觉让冉苒克制不住怕他,仔仔细细听他吩咐的每一个字。
余富贵时不时用小恩小惠讨好冉苒,给她买包麦丽豆,买瓶墨水,买个小发卡什么的,但每次给她的时候都要让她喊爸爸。冉苒长期坐在店门口,于是左邻右舍每天都能听到,有个小丫头在喊生不出娃的余富贵爸爸。
只要听话,余富贵就满意,只要余富贵满意,妈妈的店就能开得顺利。
冉苒秉持着这个原则,事事都顺从,但有一件事让她感到坐立不安。
余富贵因为腿有残疾,看店时总坐在柜台里不动弹,买家大都是老顾客,知道他的情况,没人在意。
这本没什么,但他有个习惯,总把称重量的杆秤放在柜台下的一个柜子里,每次有人要称,他就打开柜门,弯下腰从里面把杆秤拿出来,称完后又弯下腰原封不动放回去。
冉苒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每个顾客都需要称重,要是自己的话,肯定直接把杆秤放在柜台上,最多放在脚边伸手就能拿,不用把柜门开了又关的。
但她并不敢多管闲事,不敢问。
有一次冉苒从店里的洗手间出来时,余富贵正弯腰从柜子里拿杆秤。他面朝店门坐着,冉苒从里面出来正好瞄到他取杆秤的动作。
他右手抓住了秤杆,左手往柜子里的左侧深处探,掏出来了一个秤砣。
他的动作不是特别协调,冉苒脑中留下了印象。
然而就在同一天,冉苒又一次很碰巧地看到了他弯腰拿杆秤的动作,而这一次的动作却和上一次完全呈镜像——他左手抓住了秤杆,右手从柜子里的右侧深处掏出了秤砣。
每天重复无数次相同的动作,不应该每次都差不多吗,怎么左一下右一下?
冉苒早就把暑假作业写完了,感到纳闷,便开始注意余富贵取放杆秤时的动作,发现他真的有时候右,有时候左,右居多,左偶尔。而且只要取的时候是右,放回去的时候也必定是右,而取的时候如果是左,放回去的时候就必定是左。
很奇怪啊,如果上一次放回去时是右,那么秤砣不是就应该放在柜子里的右边吗,那他下次从左边取时,是怎么取到秤砣的呢?
冉苒依旧不敢问,只在心头默默琢磨这事,她想到了唯一的一种解释。
有一天,李毓兰的店里出了点麻烦事,叫余富贵过去帮忙摆平,余富贵就把店暂时关了。处理麻烦事不宜把小孩子也带去,他就让冉苒在店里等。
冉苒终于有机会满足好奇心,打开那个奇怪的柜子一探究竟——果然和她想的一样,里面一左一右有两个秤砣。
两个秤砣无论形状、大小,从外观上看是一模一样的,但当冉苒把它们都拿出来时,一下就明白了它们的不同——重量不同!
她还没开始学物理,不知道杠杆原理,但杆秤是怎么用秤砣把物体的重量称出来的,她理解,她清楚地知道,当秤砣更轻时,杆秤上到达同一个刻度,所需要的物品也更轻。
左边的秤砣比右边的轻,也就是说,当余富贵从左边拿出秤砣时,别人买走的“五斤”大米,实际没有五斤……
冉苒把两个秤砣原位放回去时,心脏都在怦怦直跳。
难怪余富贵要每次麻烦从下面拿杆秤,因为他要分人,有的用右边的,有的用左边的。
原来他是这样挣到钱的……
偷偷探清了余富贵的底细,冉苒却并不敢说出半个字,只能悄悄地观察,观察他有多少次会从左边拿那个缺斤少两的秤砣。
而再接受余富贵的恩惠时,她开始觉得心慌。
那次帮李毓兰解决麻烦却招来了麻烦,有人不爽报复上门,余富贵被人拧了个双肩脱臼,赔是赔了,但他暂时是没法自己拎杆秤了。
李毓兰的服装店还没成气候,赚不了多少钱,五谷杂粮店是家计的支撑,不能关门。外人信不过,余富贵决定跟每天喊他爸爸,对他言听计从,还守口如瓶的继女摊牌。
他把两个秤砣都拿出来,吩咐道:“来的如果是老熟人,年轻人,中年人,就用右边这个。如果是老头老婆婆儿,小娃儿,还有着急买了走的那种,就用左边这个。”
“懂了没得?”
冉苒双手背在身后,掐着手背,硬着头皮点头。
余富贵连拄拐杖都困难,招手让她再靠近些,凑到她跟前一字一句道:“有两个秤砣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晓得,听到没得?”
“你要敢让别个晓得了,你们两娘母就给我滚。”
平平淡淡的语调,冉苒却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压,她觉得那一刻余富贵的视线都是带刀的。
看余富贵左左右右冉苒已经很不安了,如今被迫亲自来,她拿杆秤的手都发抖。
她感觉头上悬着一把剑,背上背着芒刺,肚子里还装着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崩掉。
冉苒坐在余富贵的位置,余富贵坐在她对面,每次客人拎着东西过来称,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余富贵的眼色,余富贵会暗暗告诉她,这次该拿右边的,还是左边的。
冉苒给人称重量时根本不敢看客人,全程低头,迅速称完小声报个数。有客人和她搭话,她也不敢回,客人就问余富贵这丫头是不是哑巴,余富贵就回答:“娃儿小,害羞。”
米面这些称斤两的商品,总是会有出入,不像服装那么一个萝卜一个坑。余富贵坐镇时,冉苒只得听从,但只要他不在,她就只拿右边的秤砣,多给人半斤二两的也发现不了。
有一次余富贵蹲大号回来,冉苒正给一个老人称重,老人满头白发,视力和听力都迟钝。老人买走东西,冉苒把秤砣放回柜子右边后,听到余富贵责备:“这种老头儿你不晓得该拿哪个?”
冉苒只得道歉:“……对不起……我刚刚忘了……”
余富贵沉着眼皮:“下回儿记到,莫错了。”
冉苒只好再小心些,保证能不让他看见时才敢只拿右边。
五谷杂粮店里的活其实简单,余富贵也不骂她打她,她却觉得无比煎熬,是和在服装店不同的煎熬。她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暑假赶紧结束,好回到学校去。
事情就从那个来买花生米的小男孩开始。
那是个小胖墩,约莫八九岁,啃着棒棒糖来买花生米,他装好一带拿过来称:“爸爸说就要两斤,多了的不要。”
余富贵的指示非常明确,左边。
冉苒闷声称,刻度显示超了三两。
“多的不要哈。”小胖墩又说,把两斤的钱放到了柜台上。
其实这小孩估摸得挺准,要是用右边的秤砣,这带花生米就差不多两斤。
但余富贵盯着的,冉苒不得不从袋子里抓出来一把,才让刻度稳在两斤的位置。
小胖墩啃完了棒棒糖,高高兴兴拎着花生米回家。
但事情很快就反转了,半小时后,小胖墩被他爸领着返回了店,他爸把那袋花生米放到柜台上质问:“你们再称哈儿呢,这有两斤嚒?”
冉苒紧张得额头冒汗,说不出话来。
“杖个没得两斤哦,我看到称的。”余富贵笑嘻嘻地,不紧不慢。
“那你们再称哈儿撒。”小胖墩爸说。
冉苒根本不敢动,还是余富贵在应对:“大哥,现在称的话说不清楚了哟,这个花生米好吃得很,娃儿拿回去的路上捞个嘴个嘛,冒啥子火嘛。”
这话小胖墩就不乐意了,立马喊道:“我没捞嘴!”
余富贵不愧是老油条,这么一说,小胖墩爸即便相信儿子没偷吃,也没法再理直气壮,现在对斤两是没用了,他只好作罢,拉着儿子扭头走了。
之后的一阵子相安无事,半个月过去,暑期就剩最后几天,要熬到头了。但就在这几天,事情又有了后续。
那时正值中午,余富贵出去买饭,冉苒知道他会去哪家,需要多长时间,仔细看着表。时间快到了,余富贵就快回来,她最后一次无脑拿右边后,开始按照他的要求评估客人。
巧的是,下一个进店的客人就是那个眼熟的小胖墩。
小胖墩又拿了袋花生米来称,冉苒却一下有些迟疑。
她第一反应是这次不该再拿左边的来糊弄小胖墩了,可是那个余……
——刚想到余富贵,那张笑面虎的脸就出现在了店门口,像个冷血的审判官,冉苒脑子一空,下意识蹲下去把左边的拿了出来。
余富贵一瘸一拐进店,看清了小胖墩,又看到冉苒从左边拿出了秤砣时,拐杖一顿。
这个停顿叫冉苒背脊一麻——拿错了吗?
她瞄了眼余富贵,那张脸正迅速变得铁青!
她双手不由自主抖起来,晃神的一瞬,听见小胖墩催促:“快点儿撒。”
绝不能让人知道有两个秤砣,拿出来了就只能认,只能硬着头皮称。
冉苒把秤砣挂上秤杆时,脑中一片空白,一种强烈的预感在胸中升腾,好像,要出大事……
就在小胖墩付完钱,拿着收据走到店门口时,店门口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小胖墩爸,而且他们全都穿着警服!
小胖墩爸手里也有一杆秤,他从小胖墩那里接过花生米后,就亲自称了一下。
自然,不足两斤。
“都看到了撒,这家粮店长期用卑鄙手段欺诈消费者,马上彻查,把他的营业执照给老子吊销了!”
小胖墩爸一声令下,一席人横扫进店!
余富贵顷刻面如死灰,手中的饭盒“啪”地一声落地,菜香四溢。
*
冉苒随余富贵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分开审问。
冉苒全程不敢说话,面如白纸,毕竟未满14岁,据说还有自闭症,警察把她送回了家。
而余富贵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在里头蹲了一整晚,出来时接到的是封店通知书和巨额罚款单。
李毓兰都吓死了,带着冉苒去接余富贵,余富贵一看到冉苒眼睛都赤红:“你个憨猪,别个都来找过一回了,你还敢呐!”
他抓起冉苒的头发把她往树干上猛撞,“你这个脑壳头装的都是潲水嚒,点都不晓得变通!”
“老子这么多年屁事没得,你来一个月就给老子搞黄了!老子真你妈倒了八辈子的霉!”
冉苒被撞得头晕目眩,身体顺着树干滑到地上。
李毓兰本不明白怎么回事,这下听出了个大概,被关店竟是冉苒惹的!
这店可是余富贵的命根子,怎么得了!
余富贵指着地上的冉苒:“滚!老子不要你这种娃儿,老子宁愿去大街上捡个娃儿!”
冉苒扶着树干支起上身,额上被撞出个大包,火辣辣地疼。
她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抬眼去看妈妈。
李毓兰人都傻了,不知所措。
“滚不滚?不滚你们两娘母一起滚!”余富贵下了最后通牒,还操着拐杖又要打过来!
“去找你老汉儿嘛。”
冉苒听到妈妈对自己说,“你老汉儿调到市里头去了,他有钱,跟他比跟我好,去找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