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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苒抱着一个大大的编织口袋从余富贵家离开,里面装着自己的衣服、书本,是自己全部的东西。
口袋太重,没法拿着去找爸爸,她把口袋放到了她的桥孔里。
爸爸调去了市里,这是唯一的线索,妈妈也无法告诉她更多。她只好去爸爸从前的单位问,大门处有门卫,她进不去,在门口等到两三个进出的叔叔阿姨,却没人知道爸爸具体调去了哪里。
到中午,冉苒饿了。走时妈妈给了一百块钱,不算少,去市里的路费几块钱就够了,绰绰有余。但她担心没那么容易找到爸爸,说不定要在市里逗留几天,听说市里什么都贵,还得找地方住,那一百块钱撑不了多久。
于是冉苒花得很小心,只买了个5毛钱的糍粑块。
该怎样才能顺利找到爸爸呢?她坐在路边啃糍粑块边想。
然后,她想到了爷爷奶奶在山里的老家,爷爷奶奶的话,肯定知道爸爸在哪里!
爷爷奶奶家住宁风村,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事不宜迟,冉苒啃完糍粑块就出发。
小时候每年过春节都要回趟乡下,虽然都是大人带路,但她方向感天生就好,很有信心能找着路。
离开镇上要先过一大片水田,然后跨过宁心河更上游的一处河段,那里搭建着一座十分简陋的乡野石桥,一米多宽,过河得小心着走。
过了这座石桥,再爬上一座大山,前面就是宁风村了。
爷爷奶奶家在一片竹林的后面,顺着田坎绕过竹林,眼前出现的第一间农舍,就是了。
农舍前的平坝上,有人正在晒谷子,但不是爷爷奶奶。
农舍锁着门,没有人。
“妹儿你找哪个?”晒谷子的人问。
冉苒:“我找婆婆爷爷,他们住这里。”
晒谷子的人打量她,有了点印象:“哎呀,冉老师的孙女儿的嘛!”
冉老师?冉苒还从没听过谁这样叫爷爷。
晒谷子的人跟冉苒慢慢道来,冉苒才知道,这两年发生了不少事。
小时候就听说爷爷常年在外面跑,但具体做什么她并不懂,现在才听到一个词:地质勘探。
爷爷长期不在家,家里的田地和鸡鸭都是奶奶一个人操心。就在去年,奶奶突生重病撒手人寰,爷爷追悔莫及,后悔这些年亏欠奶奶太多,当即决定离开勘探队回来。他劳苦功高,勘探队给他在市里分了房子,但他直接卖了,铁了心后半辈子要在老家给老伴儿守坟。
爷爷是知识分子,回到宁风村后,就一直在村里的希望小学当老师,所以现在大家都叫他冉老师。
“妹儿莫急,天要黑的时候冉老师就回来了。”晒谷子的人说。
果然,当天边映出晚霞,山林蒙上一片橙黄时,一个瘦瘦的,却精神抖擞的身影出现在了对面的田坎上。他背着背篓,拿着镰刀,披着霞光朝这边一步步走来。
终于,他走近了,看到了门前的冉苒,一张布满岁月风霜的脸上满是惊讶:
“哎呀!苒娃儿!”
*
冉苒的爷爷叫冉学笙,好几年没见着孙女了,一整个激动,下地拔菜,还取下最好的一块腊肉烧饭给她吃。
“你脑壳杖个了?”吃饭时,冉学笙指着冉苒额上的青包问。
冉苒没说话。
孙女比几年前更内向了,话更少,冉学笙眉间皱出沟壑:“莫怕,跟爷爷说,是不是你后老汉儿打的?”
冉苒就摇头:“不是,走山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树上了。”
冉学笙常年上山下海,啥没见过,这伤是咋回事一看就有数,奈何孙女不想和他说。
他叹了口气,又问:“那你来找爷爷是做啥子耶?”
冉苒停了停筷子,很小声地:“我……好久没看到爸爸了……我可不可以……去看哈他?”
冉学笙舌下一股酸涩。孙女本和他长得有几分像,尤其是眼睛,笑起来是一模一样的月牙,但现在看不到了,因为她好像,已经不会笑了。
冉学笙往冉苒碗里夹腊肉:“天黑了,今天晚上就在这儿睡,明天爷爷带你去找老汉儿哈。”
他拿抹布擦干净一张空闲的竹床,铺好褥子和凉席,又洒了点水滴拿扇子扇凉,才让孙女睡。
翌日清晨,冉学笙天不亮就起床煮面条,爷孙俩一人吃一碗,然后下山去,到马路边拦下一辆进城的大巴车。
快到中午时,车开进了宜宾城区,两人在终点站下车,又上了一辆公交,摇摇晃晃来到一处机关部门的家属院。
冉苒跟着爷爷进了一栋楼,爬了几层,爷爷敲门时,她紧张地躲在后面。
来开门的就是冉广立,看到冉学笙他惊讶地问:“爸,你杖个来了?”
“你闺女想你了。”爷爷把冉苒拉出来。
冉苒抬头看爸爸,和几年前没什么差别,跟她记忆中的样子一样。
冉广立惊在门口,都没一下喊女儿的名字。
很快,屋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广立,哪个来了?”
然后,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门里,怀里抱着个婴孩。
冉苒是被爷爷拉进屋的,她想,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找到爸爸的话,根本不敢进去……
冉广立出去多买了些菜回来,把一张桌子摆满了。
“这是许孃孃。”他向冉苒介绍。
冉苒马上喊:“许孃孃好。”
“你好你好,来,吃菜哈,莫客气。”许阿姨把肉菜换到冉苒跟前。
“这是你弟弟。”爸爸又说。
“嗯,好可爱。”冉苒说。
许阿姨就冲她笑笑。
“你来看爸爸啊?”冉广立展着眉眼。
“嗯。”
“要得,下午多耍哈,吃了晚饭再走哈。”
冉苒手紧紧把着碗,用发涩的喉咙应:“嗯。”
冉学笙没说话,默默瞅了孙女一眼。
四人加一个婴孩围着桌子坐,但从头坐到尾的只有冉苒和爷爷,婴孩哭闹,爸爸和许阿姨轮流起来哄,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
饭后,冉广立招呼大家一起出去散步,从家属院沿附近的街道走,他说许阿姨产后气虚,全程都亲自抱着弟弟。
路过一个小地摊,摊上摆着些儿童玩具,弟弟眼珠子盯住不放,咿咿呀呀伸手想要。爸爸抱着他蹲下身去,一样一样拿给他摸,笑嘻嘻地念叨着:“小幺儿喜欢哪个嘛,喊声爸爸撒,喊了爸爸给你买哟。”
许阿姨在爸爸背上拍了一把:“你想得美哦,要喊也是先喊妈妈撒。”
冉苒和爷爷已经走到前头,冉苒停下脚步回头看着。
爷爷拉拉她:“走,前面有个药店,爷爷给你买点药,脑壳上那个包还是要擦哈。”
冉苒跟着爷爷进了药店,爷爷买了药水在她额头上涂了一些。
爷孙俩出来时,爸爸一家三口正好过来,弟弟手中拿着一个可爱的小玩意。
“你们去药店头干啥子哦?”爸爸一脸不解。
冉苒一直用刘海遮着额头,爸爸一直没有发现。
*
晚饭后,爸爸把一老一小送到长途汽车站,塞给女儿两百块钱,把他们送上回去的大巴车。
太阳渐渐下山,冉苒盯着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模糊,直到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两人在镇上下车,爷爷说:“走,爷爷送你回去。”
冉苒却摇头:“天都黑了,爷爷你快回去嘛,还要走好远的路。”
冉学笙点了点头,稀薄的路灯下,他头发里夹着的几缕银丝特别明显。
“苒娃儿,你妈老汉儿呢,没得缘分,他们本来就不该是一家人。”他对冉苒说。
冉苒低低应:“嗯,我晓得。”
爷爷拍拍她的脑袋,“快回去”,挥挥手,转身走进夜色里。
冉苒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等看不见爷爷了,也转身朝自己要去的地方走。
爷爷说得没错,爸爸妈妈本就不该是一家人,都是因为这个多余的自己,他们才凑在一起吵了几年架。
现在好了,一切都对了。
宁心河的涛声逐渐传入耳朵,冉苒第一次知道归心似箭是什么意思。
再也没有家了,以后,那个黑洞洞就是自己的家。
桥孔里,她丢下的编织口袋还在,只是被老鼠咬破了几个洞。这里真好,连小偷都不光顾。
冉苒爬进桥孔,抱着软乎乎的口袋蜷成一团,她觉得好累,闭上眼就快睡着。
要是睡着后自己会消失就好了,最好连同这个黑洞洞一起消失,飞去哪里都好,别是这里就好……
意识恍惚的一刻,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苒娃儿,你爬那儿去干啥子!”
冉苒登时惊醒,那是……爷爷?!
她没动,她不敢动,脑中空白一片。
从来没有人知道这里,爷爷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不是走了吗,他怎么还在?
而且,这个黑洞洞这么黑,爷爷怎么知道我在里面?
他怎么看得见黑洞洞里的我……
“苒娃儿,你莫动!”
爷爷迅速走过来,荒草地发出冉苒没有听过的沉重又坚决的脚步声。
他身姿矫健,腿一蹬,也爬到了黑洞洞里来!
第一次,这地方来了另一个人。
冉苒一时错愕,将包裹抱得更紧。
最后的藏身之地不再是藏身之地了,她战战兢兢地解释:“……我东西放在这里……过来拿。”
爷爷没说话,黑暗中,她觉得,他在看着自己。
片刻,爷爷伸手拿过她的包裹一把扛到肩上,跳了下去,伸出一只手来接她:
“走,跟爷爷回去。”
冉苒只好跟爷爷走,走出镇子,走入上山前的那片水田。
她的心是空的,她再也没有自己的地方了,再也没有退路了,再也不知道还能躲去哪里了……
天空黑漆漆的,这世上最黑的地方,能让自己躲进去,彻底消失掉,不被任何人看到吗?
这样的地方,在哪里?
宁心河潺潺的水声又一次传入耳朵,脚下踩着的从泥土变成石块。
“这桥窄得很,看不大清楚,慢点走哦,跟到爷爷哈。”
爷爷扛着她的大包裹走在前面,给她带路。
原来是走到那座小石桥了,难怪,水声那么熟悉。
宁心河啊宁心河,你会流去哪里?流到金沙江里,然后一直流一直流,最后流进大海吗?
那你,可以带我一起吗?
漆黑的夜,只有水面反着十分微弱的月光,一点一点地闪,好像萤火虫。水声也来自一个方向,它们都在招手。
脚下空了,身体变得轻飘,风迎面而来,带着潮气。
世界那么安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来自桥上的惊恐叫喊没人听见。
“苒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