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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做的那个项目,在那时就基本告一段落了,就算加上第二阶段的开发,梁焕照样大幅提前完成,后面的测试全权交给测试组,他只需偶尔修正一些小问题。
测试组需要登录服务器,服务器必须重启,为了防止冉苒登录,梁焕很小心地把允许登录的ip范围严格限制在了公司内部。
之后没多久,项目圆满完成,他获得了一笔不菲的报酬。
即便在当时,刚获得那一笔报酬,他也没有片刻的欣喜。
因为那时,冉苒已经不见了……
*
同学会醉酒一场,梁焕躺了一整天,转天去公司上班。
一大早,看到李俊正坐在工位上。
李俊五一去丽江玩,死活跟上司多求了一周的假,拖到这今天才回公司。他说在云南吃得太油荤,要清清肠子,回来的头天中午,便要买简食去休息室吃。
梁焕也不慎有胃口,同他一起买了点,一同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中午没别人,说话很方便,梁焕便对他说:“李俊,我可能要转职了。”
李俊先是一惊,马上笑开:“高升吧,恭喜!”
梁焕笑容淡淡:“放心,不会忘了你。我先去看看,要是还不错,介绍你过去怎样?”
李俊的水平他心里有数,那边要是还缺人,他真行。
“好啊,好得很!带我一个啊。”李俊眉飞色舞,嘴里还嚼着食物,飞出几粒飞沫来,“这一趟累得半死,啥也没捞着,还是老兄你靠谱,能带来惊喜。”
“你想捞着啥?”梁焕半眯起眼。
“嗨——!丽江美是美,可就是同路的人儿啊……”他故意把“人”和“儿”分开念,念完后还长叹一声,砸吧着嘴悻悻摇头,“只有同路一时人,无有同路一世人啊!”
梁焕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这个千年失手大王,发挥果然是一如既然的稳定。
李俊一阵自怜后,转了话题:“哎,别聊我这糟心事儿了,说说你俩,五一上哪儿了?”
梁焕顿了一下,淡淡回了声:“我也去云南了。”
“大理吧。”李俊想都不想就说。
梁焕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嘴角轻抿:“嗯,就是大理。”
“那你们去看苍山了?”
终于接不下话了,梁焕纠正他道:“她没去,她去深圳出差了。”
“啊?你媳妇儿没去啊?”
“……”
“那你跟谁去的?”
真后悔跟李俊一起吃饭,梁焕白了他一眼,敷衍道:“我自己。”
“哈?一个人?有想法。”他鼓捣着手里的筷子,嘴一歪,“早知道你跟我们一块儿得了,人多不比你一个人强?”
李俊仗义凛然,梁焕却不领情,鄙视地一笑:“我加入你们?那你不就更没戏了。”
“……”长得帅了不起啊?李俊差点没把筷子扔他脸上。
*
下班回去的路上,梁焕意外收到了一条微信,竟是孙启阳发来的。
他们是上次婚礼时加上的,过了一个月了,这还是头一次联系。但孙启阳的话叫梁焕十足一惊:【梁焕,我爸快没了。】
梁焕愣愣盯着这条微信好半天,启阳哥说的,是孙叔叔?
他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大腹便便,春风得意的中年男人。
从地铁站出来,梁焕直接给孙启阳打了语音通话。
孙启阳的嗓音听着很干哑,情绪十分低落:“其实我爸,半年前就查出肝癌了,晚期……”
梁焕握着手机,一时失语。
“之前在老家那边的医院治,肝切除三分之二,但很快就转移了,现在全身到处都是癌细胞……”他的声音发着抖,“老家的医院已经没办法了,现在来了北京,已经是最好的医院了,可是……也没办法……”
“你们来北京了?”
“……嗯。”
“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孙建诚住的是特护单人病房,很好找,对上门牌号后,梁焕敲开了门。
迎在门口的孙启阳面色沉郁,人比婚礼时又消瘦了一圈,原本五大三粗的体格,现在倒初显苗条了。
他露了一个笑容出来,但很勉强,转身指指里面,把梁焕迎了进去。
病房中间摆着一张病床,孙建诚就躺在上面。他体型一点没变,一仰躺,肚子就挺成小山包,床都被压得往下凹。
但他对此一无所知,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睡得很沉。
他一张脸毫无血色,惨白得像石膏,脑袋被剔得精光,套着顶棉帽,遮到眉毛。他口鼻处罩着氧气罩,指尖连着血压计,整个病房安静得只听见仪器运转的声音。
病床边摆着一张椅子,一个中年女人半垂着头,背向门口呆坐着。从后面看,她的头发很乱,烫出的卷儿似乎很久没加固了,半卷不卷的,发根出来两寸处,还变了颜色。
她听见陌生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焕儿?”女人惊讶,浅淡的眉毛扬了起来。
梁焕差点没认出她来,一时竟不敢相信,这是杜清。
打他记事起,杜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浓妆艳抹,不管是早年的劣质化妆品,还是后来的各大名牌,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风风光光,从没这样蓬头垢面过。
她妖里妖气了一辈子,突然间一素颜,竟满脸的皱纹和憔悴,嘴角下垂得快把下巴分成三块,看上去足足比同龄的母亲老出十岁!
梁焕没有表现出惊讶,礼貌地喊了她一声:“杜阿姨。”
便把一大袋水果放到她旁边。
杜清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迎客,咧了咧嘴,却没能笑开。
“我从启阳哥那听说了,过来看看……你们。”
他本想说过来看看“孙叔叔”,但对着杜清,突然就把“孙叔叔”,换成了“你们”。
“真是有心了,只可惜你孙叔叔今天……”她一下哽咽了,话没说完。
“今天早上突发的肝昏迷,一整天都没意识。”孙启阳接过话来,“以前还没有过,我们已经收到病危通知书了。”
孙启阳话音刚落,杜清就痉挛似的抽了一口气,佝偻着背猛地一抖。
孙启阳走过去扶住她:“妈,今晚我守夜,你跟彤彤一起睡酒店吧。”
“我不走。”杜清整个人都靠到孙启阳身上,几乎站不稳,嘴上却倔强,“谁知道你爸……什么时候……”
杜清本身个子不高,但从来都踩着十厘米高跟,走路扬着下巴,并不显矮。但这会儿,她就穿着平底鞋,缩着身子靠着虎背熊腰的孙启阳,显得那么渺小。
别的不论,孙建诚跟杜清两人,确实是真的伉俪情深,这么多年,孙建诚一路发达,却从没传出过任何不干不净的花边新闻。
孙启阳婚礼那天,梁焕没碰着杜清,只在回去后听母亲叨叨了几句,说她没了傲气,说话仔仔细细。想来,一个月前儿子的婚礼,已是她最后的振作了。
想到那场盛大的婚礼,还有穿着西装戴着尼龙帽上台讲话的孙建诚,梁焕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若是几年前,这滋味中可能会夹带一丝痛快,但现在,一星半点都没了,有的,只是心酸。
梁焕弯下腰去,从水果袋里拿出一个苹果。他今天穿的衬衣颜色很浅,不耐脏,却不知怎地,绷起袖口就往苹果上擦。
当年,杜清求到梁家,听到小梁焕说愿意跟他们换时,就是这样擦了个苹果给他的。
“杜阿姨,这苹果特别好吃,您尝尝。”梁焕手中,握着一个干干净净的苹果。
杜清抬眼看他,眼角发着颤,黯漠的眼神中,有几分诧然。
须臾,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来,接过苹果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
“你们在北京,要是有什么不方便,需要帮助的话,一定告诉我。”梁焕微笑着。
杜清眉梢轻轻一弯,似乎是笑了。她道了一声谢,说:“焕儿,这事儿,我们还没怎么跟别人说,梁大哥跟承芳姐应该都还不知道吧。”
梁焕马上说:“杜阿姨,你们要是不想传出去,我不会跟我爸妈说的。”
杜清却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告诉他们吧,他们要是有空,能来看看建诚的话,建诚……会高兴的……”
梁焕愣了好一会儿,才姗姗回答:“好,我叫他们来。”
*
孙启阳把杜清扶到椅子上坐好,看她一口一口吃上了苹果,便把梁焕带出了病房。
楼层的电梯出口旁有一片休息区,有些空着的条椅,两人找了个安静处坐下。
“本来,没想联系你的。”孙启阳说,“可今天早上,我爸突然昏迷,医生说,这种情况……可能不会超过一个月了。我……我真有点儿难受了,很想找人说话,可又……不能跟我妈说……”
在杜清面前,他表现得坚强,这会儿一出来,整个人就颓了,猫着背,捂着脸,含含糊糊地发着音:“我爸真要没了……”
生死离别实在沉重,这半年,他们肯定十分不易。梁焕轻拍了下他的肩,没说话。
“半年前确诊,知道是晚期,我们整个家都塌了。”他絮絮叨叨,“都怪我从前太浑蛋,现在想替我爸干点儿什么,让他放心,却发现什么都不会,就是个废物!”
他头埋得比脖子还低,手掌在脸上狠狠地擦:“我现在才知道,我爸有多了不起。”
“嗯,孙叔叔很了不起。”梁焕应了一声。
孙启阳抬起脸来,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疑惑。
“我真这么想。”梁焕浅浅一笑,“不是奉承。”
孙启阳垮塌着的一张脸,好像又拼凑了起来,渐渐堆出来一点笑意。
他把身子坐得直了些,思索片刻,自我鼓励般道:“梁焕,我以后要向你学习,踏踏实实努力。我妈这辈子都靠着我爸,以后,只能靠我了。”
悲痛前,唯有自强才能解救。梁焕郑重地对他点头:“加油,相信你。”
坐了一会儿,梁焕把话题转开:“你之前说,你老婆在酒店,她也在这儿帮忙?”
“嗯,彤彤她很帮忙,刚结婚,连蜜月都没有,都没怨我,我挺感谢她的。”
“你很有福啊。”梁焕笑了一声。
孙启阳却不笑,瘫痪着一张脸,还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抓了把后脑勺,遮遮掩掩道:“我……能跟你说个秘密吗?”
梁焕一愣,答:“能啊。”
“真是秘密,你可谁都别说。”
这对话,仿佛二人回到了孩童时代,梁焕忍俊不禁,正经八百道:“嗯,谁都不说。”
孙启阳握拳在他胳膊上顶了下,就算是拉钩了。然后他沉下脸去,低声道:“其实……彤彤……不是我选的,是我爸选的……”
“要不是我爸出了这事儿,我不会跟她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