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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四年,梁焕都没能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失去冉苒的。
当初,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
那是郭雪醉酒的第二天,梁焕一大早把冉苒送上回北华的车,便去公司上班。
刚到不久,就被马组长拉去了一个单独的会议室。
“今天晚上有个招待项目投资人的饭局,郭雪跟你说过吗?”马组长问。
招待项目投资人?的确闻所未闻,梁焕摇头。
马组长面露难色:“郭雪自己联系的,人家大老远从上海跑过来赴约,她今早却突然请病假了,啧……”
“她请病假了?”多半是昨晚醉酒太厉害。
“我还特意帮她找了个市场部有经验的陪同,真是……”马组长一脸不悦。
郭雪是这个项目的管理者,和投资人联络确实是她分内之事,梁焕只负责开发,其余事项并未插过手,她和马组长也从未有过要他参与这些的意思,但这突然把他单独叫出来这样说……
“市场部的人也不了解我们这个项目,总得去个了解的人吧。”梁焕马上领悟到马组长的意思,主动请缨,“郭雪要去不了,我去行吗?”
马组长肯定是没兴趣亲自去才刻意和他说。
果然,马组长焦灼的神情顿时舒展,露出满意之色。
IT公司的纯技术人员是可以不应酬的,梁焕也不喜欢,但这却是个机会,弥补上一次的过失,赢得马组长的信任,他很乐意。
回到座位上没多久,郭雪打来了电话:“昨天多谢你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到酒店的。你的身份证前台退给我了,改天我拿给你。”
“你已经离开酒店了?现在没事了吧?”
“还有点晕,不过问题不大,就是我其实有慢性胃炎,昨天喝得急了,今天起来就胃疼得不行,现在在医院输液,所以今天只能请假了。”
“哦,这样啊,那你多注意休息。饭局那边马组长和我说了,你放心吧,我替你去。”
郭雪顿了一下,低声道:“真不好意思啊,让你帮我收拾烂摊子,那个……”
“你可能需要做点心理准备,那个投资人有点难缠。”
“难缠?”
“就是……特别能喝。”
“……”
*
自己挖的坑,死也得跳。下班后,梁焕怀着忐忑,硬着头皮去赴宴。
投资人面相和善,谈笑风生,但是个酒罐子,人还没落座,就先招呼服务员把最好的酒点了。
梁焕陪着说笑,心头暗道,今天得九死一生了。
市场部有个人陪同,这人挺能顶,一半多的酒都是他扛的,要是没有这人,今天肯定应付不过去。
梁焕扛了小部分的酒,但即便是小部分也要了他半条命,那真是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喝那么多,后半程全靠意志力在强撑才没有倒下,从嗓子沿食道一路烧到胃的感觉难受到想死!
梁焕喝酒不上脸,绷直腰背坐在位置上,保持住营业微笑,对答如流,看起来似乎挺有量。投资人对此颇为满意,散场时对他道:“这项目一定好生经营!”
饭局好歹是应付下来了,但刚从饭店出来,夏夜湿热的微风往身上一吹,胃里就一阵翻滚,额上开始冒汗。
终于送走了投资人,市场部的同事也告辞了,梁焕撑着最后的意识打车回家。在车里,他不敢靠座椅背,感觉随时一颠就可能吐出来。
没一会儿,电话响了,是郭雪:“今天怎么样?顺利吗?”
梁焕对着电话深呼吸,字吐得断断续续:“还……行……”
“你喝醉了。”郭雪说。
终于到达公寓楼下,一下车,梁焕就彻底不行了,酒精将脑部麻痹,身子歪斜步履艰难,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墙根下。
头痛欲裂,思路难以成线,他抱着电脑包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打电话叫人,更不敢乱动,一动就想吐。
夜晚的闹市区,霓虹绚烂,路过的行人匆匆,旁边一个大花盆挡住了路灯的光,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那里倒着一个人。
还没这么狼狈过,这种岗位他是决计干不了。
不知自己就那样靠着墙根呆了多久,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一个声音传来:“梁焕……”
那声音很熟悉,软绵绵的,像棉花糖,然后伸来一双手轻摇着他的肩。
“郭学姐跟我说你喝醉了,叫我过来,你怎么喝这么醉呀……”
那丫头来了啊……
梁焕睁开眼,层层重影的视框里,构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应酬……”他扯着嘴角冲她笑,“……没办法……”
他感觉到,冉苒抓着他肩膀的手,抖了一下。
梁焕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里的,只有断断续续的自己靠在一个小身板上踉跄行走的印象。把他扶回去,冉苒一定费了好大的劲。
他头疼得厉害,往床上一瘫根本起不来,一定也是冉苒帮他脱的外衣,脱的鞋,盖的被子。
他闻到了热茶的清香,听到那个软绵绵的声音在说:“喝点茶吧,能醒酒。”
但他的意识很快涣散,在能动弹之前就已陷入沉眠,朦胧中只觉得,那股清香味一直萦绕在鼻梁。
他感到安心。
梦中不知时光流逝,不知到了深夜几点,或许已是凌晨,朦朦胧胧中,一道温热的触觉从唇上传来。
柔软又热烈,缠绵许久,是花开的感觉。
也不知这是什么梦境,亦幻亦真,脸上似乎还洒了几滴温水。
他沉醉于梦中,不晓世事……
*
第二天再醒来时,已是下午,艳阳高照。
梁焕从床上坐起,脑中空空,几乎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他只知道昨天冉苒来了,可将卧室环视一周,却没人。他下床查看了一遍客厅、厨房,甚至浴室和卫生间,都没人。
见他一直没醒,那丫头就回学校忙自己的去了?
他瞅了眼写字台,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再拿出手机查看,唯一一条短信是马组长发来的——【昨天辛苦了,今天给你准一天假。】
那丫头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梁焕有些纳闷,胸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空落落的感觉。
醉酒的后遗症还未消解,头痛和疲乏还在持续,他回了马组长短信后,把昨晚没喝已经冷掉的茶倒掉,重新泡了一壶。
电脑包被冉苒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上,他挪开,坐下,慢慢喝了一大口茶,胃里暖了些,便给冉苒发短信:【怎么走了?我醒了。】
等到晚上快10点了,冉苒都没有回。
忙啥呢?梁焕等不及,给她打过去,打通了,对面却挂掉了。
然后收到一条短信:【在忙。】
说不清为什么,盯着这两个字,梁焕忽地眼皮一跳。
这不太像那丫头的表达方式啊。
他忽然不知该回什么,输入了好几次都删掉了,最后只回:【那我一会儿再找你。】
又等了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梁焕都坐在椅子上干等,光握着杯子喝茶,什么也干不了。
11点,他又发了短信:【明天搬家,收拾好了吗?】
十分钟后,冉苒回:【我今天搬了。】
梁焕惊诧:【不是周六吗?明天呀。】
冉苒:【舍友请了搬家公司,一起给搬了。】
梁焕顿了下,回:【那你明天来我这里?】
冉苒:【明天得收拾东西。】
梁焕:【那我去找你吧,一起吃饭。】
冉苒:【我和同学吃。】
梁焕:【那后天。】
冉苒:【后天有事。】
梁焕:【……冉苒?】
她不回。
显然是不高兴了,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他昨晚醉酒?因为是郭雪联系她的?
梁焕不明所以,问:【你是不是又误会我了?】
冉苒:【没有。】
梁焕:【电话说吧。】
冉苒:【不想。】
梁焕:【生我气了?】
过了好一会儿,冉苒才回,但没有解释,只说:【过些天吧,过些天,我们再见。】
当时不知,这过些天,竟就过了四年……
接下来的两天,梁焕每天都会发信息,但冉苒都只在深夜回寥寥几语,也不接电话。他想去找她,却不知道她新搬的宿舍是哪座楼。
第三天,冉苒没有回信,梁焕打她电话发现关机。
他发了条短信:【到底怎么了?有话说清楚!】
却彻夜不回。
早上起来,梁焕又软了,在□□上找她:【冉苒,你别这样,搞得我成天心神不宁的。】
他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条成功发送的信息,那之后,无论他再在□□上发什么,都会出现一个红色感叹号,无法发出。
他,进了她的黑名单……
起初是不可置信,直到连续三天联系不上她,电话永远关机,所有的社交平台也都灰掉,梁焕终于意识到,冉苒是在玩真的!
生气到这份儿上究竟为什么?他得问个明白。
他跑去北华找人,在主干道上打听地球科学院的女研究生宿舍,找到了那座楼。但他在门口守株待兔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等到冉苒,只从一个认识她的女生那里打听到,她回老家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回老家,也没有人知道她老家具体在哪里。
肯定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梁焕想。
她家里的事他知道得很少,无法推测会发生什么情况。他很焦急,蓦地想起冉苒曾做过的测试。她说过,她回答的都是真的,那么那些回答里会不会能找得到答案?
出于对用户隐私的保护,即便身为开发者,梁焕亦无查阅用户填写内容的权限,他只得去问郭雪。
“马组长不会同意的。”郭雪也为难,“在他那里,用户的利益是第一位,项目即将投入运营,他恐怕不会给你开这个小灶。”
梁焕再三犹豫,还是决定试一试,他找到马组长,把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请求给予他临时查阅的权限:“我想知道我女朋友家里出什么事了。”
马组长一听,眼睑压了半寸:“要不是秘密,她能不告诉你吗?既然是秘密,你觉得能打破规则吗?”
“可她现在一定需要帮助。”
“开发方不遵守规则,就会失去投资人的信任,你要前功尽弃吗?”
“……”梁焕无法再辩驳。
无奈,他只好请长假去四川宜宾寻人,只是最终,无功而返……
*
后来的一段时间,梁焕经常在下班后跑去北华地球科学院女研究生宿舍楼下,疯了似的在那门口逮人就问:“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地质学研一的女生,叫冉苒?”
有一天,上次告诉他冉苒回老家了的女生出现了:“你是梁焕吧。”
他不住点头:“我是!你知不知道她在哪?我找不到她了!”
“我之前跟她一个宿舍的,她退学了,留了一点东西放我这儿,说如果你来找,就转交给你。”
梁焕愣成一桩雕塑,差点吐不出声音:“……什么……退学?”
“你不知道吗?就前几天退的。你等一下,我去把东西拿下来。”
所以,就在这些日子里,冉苒回过北华,但,没有找他……
五分钟后,那女生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半米长的纸筒。
梁焕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穿越》……
“这是她画的画,你应该看过吧,她说把这个留给你,当做纪念。”
梁焕快要窒息,没接画,颤抖着问:“她人在哪?”
女生摇头:“不知道,反正已经不在学校了。她没搬过来,之前的宿舍都住大一新生了,她不可能还在学校。”
“她没搬过来?”
“没,她都收拾好东西了,却在搬家的前一天退学了。”
她说已经搬了也是假的……
“她为什么退学?”
“不知道,她说家里出了事,但具体的不清楚。反正,她这阵子都很低落,四年了也没见她这样过。这个暑假,她们实验室的新生已经开始做实习项目了,野外考察都去了两回,她一回没参加,实验室也没怎么去,被导师骂了好多回。”
“那她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她谁都不说。”
“对了,除了画,还有一样东西。”女生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撑得厚厚实实的,“她说这是五千块现金,也让给你。她说想凑齐一万三的,还差很多,让跟你说声对不起。还说,如果你不打算把这钱转给你妈妈,就买架钢琴吧。”
梁焕终于相信,那个一直往他身上粘的丫头,真的不要他了……
回去后,他真买了琴,还自己添了不少,买了架好的。他总觉得一定能把冉苒找回来,找回来,就用这琴弹给她听,让她回心转意。
只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他却再也没能找到冉苒。
这架昂贵的琴,成了个死物,她一次都没有听过……